常世(2 / 2)
「铃芽!」草太并肩奔跑,担心地呼唤我。
「不要紧!」我对他喊。没错,我们是战友,两人在一起就天下无敌。即使是在世界的反面,我们也能够战斗。
我们在燃烧的瓦砾中踩着烂泥奔跑。我一边跑一边问草太:
「接下来要怎么办?」
「听声音,让自己被听见。」
「什么意思?」
「跟我来!」
草太说完,跑向在这一带特别高的瓦砾堆。他爬上叠在一起的车子,跑在倒下的住商混合大楼墙壁上,爬上翻覆后被海浪打上来的渔船船底。我拼命跟随他的背影。草太从渔船上把手伸向我。我一手拿着要石,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设法爬到船上。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他旁边。从这座瓦砾堆的顶端,可以一眼看尽燃烧的小镇。
「诚惶诚恐呼唤日不见神!」
草太大声喊。他注视着燃烧的小镇,在更远处是蚯蚓和左大臣在缠斗。草太深沉宏亮的声音响彻常世的大气。
「先祖之产土神。领受已久之山河,诚惶诚恐,谨此──」
草太张开双臂,彷佛要抱住整座小镇。在他闭上眼睛的脸上,冒出好几颗汗珠。
「──奉还!」
他边喊边拍响双手。下一个瞬间──眼前的景象令我瞠目结舌。
燃烧的夜晚小镇好似隔着一层薄窗帘在摇曳。瓦砾的黑色与火焰的红色融合在一起之后变淡,取而代之的是缓缓浮现的新鲜色彩。
那是在朝阳照射下,这座小镇原本的景象。各种颜色的屋顶反射着阳光,路上有好几台车在行驶,红绿灯闪着红灯或绿灯。在更远处的蓝色海平线上,漂浮着反射阳光的白色渔船。空气非常清新,充满了春天即将来临的预兆,并丰富地混入了生活的气息:有味噌汤的气味、煎鱼的气味、洗衣服的气味、灯油的气味。这是早春清晨镇上的气味。
不久之后,我听见风捎来微弱的声音。有稚嫩的声音、老迈的声音、可靠的声音、温柔的声音。各式各样的人声重叠在一起,传入我的耳中。
早安。
早安。
开动了!
我出门了。
我吃饱了。
再见。
快点回来唷!
路上小心。
我要走了!
我出门了。
再见。
我出门了。
我出门了。
我出门了!
这是许许多多的人早上的声音。是那天早上的声音。
「──我明白生命短暂。」
草太宏亮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让我恢复清醒。眼前的小镇回到原本燃烧的夜晚景象。草太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有如祈祷般大喊:
「我知道生死只有一线之隔。但我们仍旧会祈祷,希望能够再多活一年、一天、甚至一小时也好!」
常世夹带火花的热风,吹拂着他的黑发与白色长衬衫。
「猛烈的大神啊!我在此恳切──」
草太张开眼睛,用更响亮的声音喊。在他的双眼注视的远方,左大臣正在蚯蚓的头上。那只巨大的白色野兽也停下动作,静静地注视草太。
「──乞求您!」
左大臣像是在回应般,发出「呜哦哦哦」的吼声。他从蚯蚓的身体跳下来,笔直地跑向我们所在的地方。他每踢一次地面,就能跳过好几栋屋子、渡过燃烧的河川、跨越操场,不断朝我们逼近。就如吹过夜晚小镇的一阵风,白色野兽的身体逼近到我们面前。我忍不住往后退,但草太的大手轻轻握住我的手。
「放松身体。」
左大臣张大嘴巴。燃烧般的红色舌头、锐利的成排牙齿就在我眼前。要被吞进去了──就在我不禁闭上眼睛的下一个瞬间……
「──咦?」
我在空中坠落。
风在双耳中发出「轰轰」的声音,裙子不断翻动,地平线毫无秩序地在旋转。我瞥见被风吹走的发圈。我的马尾解开,头发在风中狂暴地飘扬。我的双手仍旧拿着要石,从常世的天空坠落。
「……啊!」
我看到在远处的空中,草太同样地在坠落,他的手中也拿着要石。我瞬间理解到,那是左大臣恢复为要石的模样。左大臣在草太手中,大臣在我手中。草太用双手把要石举到头上。在他坠落的底下,蚯蚓的头好似举在空中的镰刀般。我也俯视下方。在我坠落的底下,蚯蚓的尾巴也升向天空。
这时我理解到一切。
我和草太同样地举起要石。蚯蚓的尾巴逼近我。它的身体就好像裸露的无数血管纠缠在一起,一根根管子当中,有红色的小河流闪闪发光在流动。我举起的要石也开始散发静脉般的蓝光。红色与蓝色的光线彷佛彼此追求般,朝着对方延伸。这幅景象很美,感觉就好像在烟火当中坠落。我把一切都投注在坠落的气势与身体重量上,用尽最大的声音喊:
「谨此奉还!」
然后把要石挥落在蚯蚓身上。
在此同时,构成蚯蚓的所有血管都在沸腾,形成泡沫,然后破灭。
◆ ◆ ◆
两根蓝色的光之长枪,同时贯穿蚯蚓的头部与尾部。
下一个瞬间,蚯蚓巨大的身躯爆裂开来,形成光之雨点,剧烈地降在地表。在此同时,覆盖天空的沉重乌云也被吹散,耀眼的星空照亮地面。富含地气的彩虹雨闪闪发光,安抚化作瓦砾的小镇并平息火焰。宛若天空之桥般留在空中的蚯蚓残渣,也缓缓地掉落到地面。那是泥土。充分淋到雨水与泥土的地表,转眼间就长出花草。绿色植物淹没瓦砾,就好像要抱住整座小镇。最后出现的是──被茂密的草丛覆盖、受到耀眼的星空照射的静谧废墟。
所有的时间
「铃芽──」
温柔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冰凉的指尖轻抚我的脸颊。我张开眼睛,看见草太担心地俯视着我。
「草太……」
我从草地上抬起上半身。草太脱下白色的长衬衫,轻轻披在我的肩上。过了片刻,我才发现自己的制服变得破破烂烂,到处都是破洞。
「我们……」
「我们跟变回泥土的蚯蚓一起掉落到地面。你没有受伤吗?」
我身上没有疼痛的地方,身体也可以动。我边回答「嗯」,边缓缓站起来。
那张黄色椅子掉在保特瓶与空瓶、木材与塑胶玩具之间。我蹲在草地上,拿起熟悉的那张椅子。没错,这就是妈妈为我做的儿童椅,椅背上刻了眼睛。我把它转过来,果然缺了一只脚。不过我感到有些不一样。我想了一下,发现到这张椅子是新的。座面上的伤痕以及鲜艳的黄色油漆,看起来都远比我记忆中的椅子还要新。刚做好没多久的新椅子上,也有刚受伤造成的痕迹。
「我那天就是在这里──」
我自顾自地说出脑中浮现的话。
「捡到被海啸冲走的这张椅子……」
我重新望向捡到椅子的地点。杂草中有各式各样的杂货排成一列,就好像来自遥远国度、被打上岸的垃圾。这些全都像是某人寄给某人的远距离信件。
「──铃芽!」
草太在稍远的地方发出惊讶的声音。
「有人!」
「咦?」
我追踪他的视线,看到在远方山丘的棱线上,挂着拂晓时分泛白的满月。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朝着那个方向慢慢走过去。
「小孩……?」
草太说。
「我──」我内心涌起惊讶与困惑,无法按捺地说:
「我得过去那里!」
我拿着椅子跑过去。
「铃芽?」
「抱歉,你等一下!」
草太什么都没有问,留在原地以守护的眼神目送我离开。
* * *
天上的星星灿烂地闪烁着,彷佛因为某个人的失误,把光量调到十倍亮度,使得星空莫名其妙地闪亮刺眼。在满天的星星、白云和夕阳全都搅和在一起的天空底下,我朝着远处的小孩子剪影继续走。我不断踩在草地上,拼命忍住泪水。
我心想,原来如此。
我终于明白了。
我不想知道,但其实我一直都想知道。
我一直以为那是妈妈。我内心某个角落相信,有一天还能够再见到她。在此同时,我其实也一直都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草原上的风很冷,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草太给我穿的长衬衫对我来说太大了,因此我用制服的红色缎带绑住腰部的位置。这样穿的话,看起来就像白色的连身裙。我的双脚穿的是从东京穿来的草太的黑色大靴子。马尾松开的头发是长达肩膀下方的直发。我的头发已经留到跟当年的妈妈一样的长度。
在我的视线前方,有一个蹲在杂草中的小小背影。我把椅子轻轻放在草地上,接近穿着沾满泥巴的羽绒衣的背影,用悄悄话的声音呼唤她。
「铃芽。」
走累、找累而陷入绝望的女孩缓缓地回头看我。这是四岁的我。我当时为了寻找母亲,偶然穿越后门,误入常世。惊讶地看着我的那双眼睛当中,摇曳着总算找到漫长恶梦的出口时的期待与不安。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但我希望能够至少减轻一点她的悲伤,因此拼命地在嘴角挤出笑容。
「……妈妈?」
铃芽问我。我感到犹豫。我痛切地了解铃芽想要得到的答案。但是──
「不是。」
我摇头回答。铃芽眼中再度泛起泪水,但我也无可奈何。不过她没有哭。
「你知道铃芽的妈妈去哪里了吗?」
她很有规矩地把冻僵的小手握在肚子前方,尽可能端正姿势,以坚强的口吻说。
「妈妈找不到铃芽,一定也很担心,所以铃芽要早点到妈妈那里!」
「铃芽──」
「铃芽的妈妈在医院工作。她很会做菜跟做木工,每次都会做铃芽喜欢的东西──」
「铃芽,你听我说──」
「铃芽的家……!」
不行,铃芽眼中已经扑簌簌地掉下泪水。幼小的铃芽吸着鼻涕,拼命地继续说:
「家不见了……所以妈妈只是不知道铃芽在哪里──」
「别说了!」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我跪在草地上,用双手紧紧抱住铃芽。
「我其实已经知道了……」
我对「我们」说。
「为什么?妈妈还在!妈妈在找铃芽!」
「铃芽!」
铃芽扭转身体,把我推开跑出去。她像是逃跑般远离我,边跑边朝着星空喊:
「妈妈,你在哪里?妈妈──!」
「啊!」
我不禁伸出手。铃芽往前摔了一大跤,不过她立刻从草地上抬起上半身。
「妈妈──!」
她以责难母亲、我、还有全世界的激烈情绪大哭。她像呕吐般痛苦、好似从整个身体绞出力气般不停地哭。在她激烈颤抖的身体后方,常世红色的夕阳即将沉没。像鲜血般浓郁而沉重的黄昏景象,彷佛呈现着她的绝望。这幅景象忽然变得扭曲模糊。我也在哭。
「妈妈……」
我一说出口,泪水就止不住了。在我眼前一直哭的铃芽的痛苦,其实就是我的痛苦。两者是完全相同的。她的绝望与寂寞、彷佛要窒息般的悲哀与燃烧的怒火,全部都维持原有的强度,至今仍留在我的心中。我也像要呕吐般哭出来。我们坐在草地上一直哭。
但是……
听到快要坏掉般的铃芽的哭声,我心想,这样不行。我必须停止哭泣。铃芽跟我是不一样的。我现在虽然依旧脆弱,但是至少在那之后又活了十二年。铃芽只有自己一个人,但我已经不是了。我如果不做些什么,铃芽就会真的独自一人留在这个世界,没有办法活下去。
我抬起头,眼角瞥到黄色的东西。我用手背压住并擦拭双眼的泪水,然后拿起那张儿童椅,跑到铃芽那里。
「铃芽──」
我来到哭泣的女孩旁边,把椅子放下并蹲下来。
「你看,铃芽!」
「咦……?」
铃芽的眼中仍流着泪水,但露出惊讶的表情。
「铃芽的椅子……咦?怎么会?」
她边说边诧异地抬头看我。
「……该怎么说呢?」
我挤出笑脸,寻找适当的说法。太阳已经没入云中,周围笼罩在透明的深蓝色里。
「铃芽,我跟你说,不管现在有多么悲伤──」
我只能说出事实,非常单纯的事实。
「铃芽今后还是会顺利长大。」
强风吹拂,把我们的泪水从脸颊吹到空中。天空更加黑暗,星星增加亮度。
「所以别担心,未来一点都不可怕!」
铃芽的眼中映着星星。我祈祷着我的话能够直接传递到那里,用更坚定的声音,在嘴唇上装出笑容,对她说:
「铃芽,你今后也会喜欢上别人,也会遇到许多很喜欢你的人。虽然你现在可能觉得一片黑暗,可是早晨总是会来临。」
星空以可见的速度旋转,就好像时间被加速。
「早晨来临,接着夜晚也会来临,反覆好几次之后,你就会在光明当中长大成人。一定会这样。这是已经预先决定好的,没有人能够阻碍你。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没有人能够阻碍铃芽。」
好几道流星划过天际,不久之后草原另一边的天空开始染成粉红色。是早晨。我注视着朝阳照射下的铃芽,又重复一次:
「你会在光明当中长大成人。」
我说完拿起椅子站起来。铃芽抬起头看我,诧异地问:
「姊姊是谁?」
「我是──」
温暖的风吹来。地上的花草被风吹起,像是在跳舞般飞舞在我们周围。我蹲下来,把黄色椅子递给铃芽,告诉她:
「我是铃芽的明天。」
铃芽小小的手牢牢地抓住椅子。
◆ ◆ ◆
幼小的女孩前方有一扇门。
她一手抱着椅子,另一只手握住门把,打开门。
门的另一边是灰色的世界。此刻还是黎明之前,天色幽暗,飘着粉雪。刚产生的瓦砾处处形成黑色的阴影。充满悲伤、尚未得到疗愈的三月土地,出现在门的另一边。
在穿过门之前,女孩再一次回头。
远处的山丘上,有两名大人的剪影。其中一人是长得很高的男人,另一人是连身裙随风摇曳的女人。女孩直视他们。在起风的草原上,被银河照亮的那两人的身影美如一幅图画。这幅景象永远烙印在四岁女孩的眼中。
女孩再度转向前方,以确实的脚步通过门。她珍惜地抱着黄色椅子,回到灰色的世界。然后以幼小的手,确实地关上这扇门。
◆ ◆ ◆
「──我一直忘记了。」
关上靠在石墙上的门之后,我握着门把,喃喃地说。
「重要的东西──我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全部得到了。」
站在旁边的草太面带温和的微笑点头。天空的颜色是即将破晓的浅蓝色。现世的天空比常世更淡、更温和,而且在这里到处都充满了生命力。周遭传来清晨的鸟忙碌的叫声,远处的道路上,准备要去工作的小卡车缓缓地移动。从防潮堤的另一边,可以隐约听到打上岸又退回去的海浪声。
我从门把松开手,握住挂在脖子上的关门师的钥匙。我把钥匙插入浮现在门板表面的发光锁孔,然后深深吸入早晨的空气。这是混合着草木、大海和人类生活的小镇早晨的气味。这是我要生活的世界的气味。
「我走了。」
我说完,把我的后门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