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远雷念佛(2 / 2)
若是如此,敌人实在是相当高明。这样一来,恐怕「寅申」已经被带到城外了。一旦村重陷入沉默,在场便没人能说话。此处也毫无虫鸣声或风声,就只有炽热的阳光。
7
从绝对无法离开的城池之外飘然现身、口中诉说佛之道的无边,对于城内的所有人来说,就是一种救赎。
毕竟如此一来,死后便更有可能前往极乐,同时也会感受到在织田军如浪涛般的包围下,这座有冈城也不是孤岛、仍然能与外界有所联系,只要这样想,就觉得获得了救赎。然而,无边却死了。坊间开始传出流言蜚语,说这是潜入城中的织田细作下的手。还偷偷流传着虽然村重严格命令要坚守该处,敌人却如入无人之地般、夺走了无边的性命。织田之手没有不可及之处、而荒木则是什么都保护不了——无论士兵或人民,就算没说出口,也都这么想着。
村重回到本曲轮的宅邸里,在大广间的席子上盘腿坐下。村重眼前是平伏于地的郡十右卫门。
「十右卫门。」
村重开口。
「你说说将密函交给无边时的情况。」
「是。」
十右卫门在进入大广间前,已经从近侍那边听说了村重所为何事。因此他可以毫不迟疑地侃侃而谈。
「属下拿到大人交付的密函,并在过午时分转交给无边大人。我策马前往庵舍告知来意,庵主虽从门口走出,但他的耳朵不灵敏、沟通有些困难。过了一会儿无边大人现身了,我便告知他有密事相告。接着属下就被无边大人带往客房。不过我只有将密函交给他,并没有和无边大人多说什么。离去时也曾与庵主打过招呼,但庵主似乎昏昏欲睡、并没有回答。」
「那个时候,行李在客房里吗?」
十右卫门无法回答。
「怎么了?」
「深感抱歉,因为只顾着交付密函,实在想不起房内是否有行李。」
十右卫门的声音听来有些焦虑。村重摸了摸下巴。
「这不是你的错。」
然后他又继续问道。
「你前往拜访的时候,庵舍中只有庵主和无边两人吗?」
「这点我也不清楚。」
「庵主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年老力衰,记得以前有个待在池田寺院里做杂务的寺男,会负责照顾他的起居。」
十右卫门马上接着回答。
「若是那名男子,在下识得。」
「这样啊。那么他在吗?」
「此人不在。」
村重略略扬眉。
「方才你说不知道庵舍里是否只有庵主和无边两个人对吧。那你怎么能确定,那个寺男不在呢?」
「这是有原因的。」
十右卫门立即回答。
「属下送完密函,归途时已接近傍晚。我在伊丹的镇上见到那个寺男,当时他看起来正在购买蔬菜。」
村重点点头后便发令。
「这样啊,详细经过我明白了。你去找出那个寺男,将他带过来。」
那名寺男一辈子都在池田的一向宗寺院里度过,虽然完全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多大年纪,不过看起来应该已经年过五十。由于过着严苛的生活,他的背部有些驼、头发中也带有白丝、脸上皱纹相当深。他是个个性相当好的男人,不管眼前的是小和尚还是一般施主都彬彬有礼地对待。无论对方是多么地位崇高的高僧或者贵人,也绝对不会阿谀奉承。池田城成了废城以后,法师在有冈城内建起庵舍,这名寺男也就跟着搬了过来。那个男人被带到庭院,平伏于地。村重来到缘廊上,站在男人的面前。
「好久不见了。」
村重既与庵主为旧识,自然也曾见过这名寺男。男子只应声而未言语。
「我允许你直接回话。我要问事,你可得用心回答了。」
「是!」
「郡十右卫门说,昨天傍晚他在伊丹城镇中看过你,可有此事?」
男子依然平扶在地面、一动也不动,就只是开口回答。
「小的确实曾与大人的骑马家臣擦身而过,但因为伊丹这里乘马的武家大人甚多,那位您的家臣是否就是郡大人,我就不清楚了。」
村重相当中意他如此慎重地回答。
「好,那么,你慢慢将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是的。」
男人似乎是在整理思绪,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始三言两语地说了起来。
「由于白天有事要去镇上,因此我会在早晨和傍晚前往庵舍。昨日庵主大人说想要腌渍东西、请我买些蔬菜,不过要凑齐那些东西花了些时间,因此傍晚之前要到庵舍工作的时间便拖延了。我过去的时候,已经快接近日落时分。和庵主大人打过招呼后,他说今天晚上无边大人在此留宿,而且无边大人有访客,这让小的非常讶异。」
北河原与作和郡十右卫门都说没能和庵主好好说上一两句话,就连村重自己,也听不太懂庵主的话语。那么,这个男人是因为听闻庵主说话,所以才感到惊讶的吗?
但村重心想并非如此。平时就负责照顾庵主起居生活的寺男,即使能听懂庵主在说些什么,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接下来又如何?」
村重催促他说下去。
「总之我赶紧先去向无边大人打招呼,也询问是否需要拿酒给客人,无边大人却以非常严厉的语气告诉我,不需要、客人已经回去了。我记得他甚至还嘱咐我,不要妨碍他礼佛。」
庵主所说的客人,究竟是谁呢?
无边说那个客人已经离开了,这样一来,所谓客人会是送密函过去的郡十右卫门吗?十右卫门进入庵舍时有向庵主打招呼,但只得到不清楚的回应。他说自己离开时也打了招呼,然而庵主似乎昏昏欲睡。庵主只知道十右卫门来了,却不知道他已经走了——村重是这么想的。
话又说回来,无边竟对寺男显露严词厉色这点,村重总觉得难以释怀。无边应该对于男女老幼、贫富贵贱,都会一视同仁地温和应对才是。话虽如此,针对不同的对象改变说话方式,这在世间也是常有之事。总觉得好像因此看到了无边的另一种面貌,这让村重感到不太愉悦。
寺男又说了。
「后来天色刚入夜,小的要去做打水等工作时,客房里飘出了熏香的气味、无边大人似乎正在念诵真言之类的样子。我曾见到他出来前往茅厕一次,不过他的表情相当严肃,小的不禁感叹,即使被誉为活佛的高僧无边大人,礼佛修行时仍然如此诚心。」
「……继续说下去。」
「当小的得到庵主允许、准备离开时,时间也不早了。这种情况其实还满常发生的。在下于夜晚视物还行,只要有星光便能沿着平时走惯的路回家。对了,走出门口的时候,有位相当高大的武士大人站在那里,他叫住小的之后便询问我是何人,我告知自己的身分以后,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之后小的便回到伊丹镇上的陋屋歇息了。」
这个男人说起话来相当平稳,也丝毫没有迟疑。他的记性好、也不会畏畏缩缩的。看着这头也不抬的男人,村重心想要是此人年轻个二十岁,或者十五岁也好,还真想把他找来处理家中的杂事哪。
在寺男要回去时,便让他领了些赏钱。而村重返回大广间后,就命令近侍把干助三郎叫来。
身躯肥胖的助三郎相当耐不住夏季的炎热,平伏在村重面前的他,始终惶惶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汗水滴落在大广间的地板上。
「助三郎,我要问的事情不多。昨天夜里,你看见了要从庵舍离开的寺男吗?」
「噢……是的!」
当时助三郎正在黑暗中努力监视有没有人接近,却突然有个人从背后喊他,真是吓破了胆。但应该不至于因为这种事被责骂吧?助三郎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回答。
「确实有看见。」
「这样啊。你要仔细回答了……那时候,他有拿着什么东西吗?」
昨晚,助三郎曾在近距离与那个男人对谈。他也知道这名寺男会往来庵舍,而对方也没有哪里特别奇怪。但助三郎还是有好好地观察这个男人,因为安部自念在去年冬天被杀害以后,他曾被村重交代,身为一名武士,就应该好好看清别人手上拿了什么、身上穿了什么。
「没有,完全没有拿任何东西。」
「不一定是拿在手上,他有没有背着什么东西?」
助三郎也看到了寺男离去时的背影。
「也没有背任何东西。」
「……是吗。」
昨晚,助三郎等人是彻夜守卫庵舍,无论是多么强悍的御前众,睡眠不足是没法子继续工作的。于是村重便吩咐。
「我明白了。退下吧。昨天晚上负责警备的人,今天都不必执勤,你跟其他人说一声。」
「是的!」
助三郎忐忑不安地思考着到底该不该把自己滴落到地板上的汗擦掉,但最后还是直接离开了大广间。
最后被找来大广间的,是北河原与作。和早上不同,此时的他已经穿上了铠甲。包含与作在内的北河原家部队都属于机动型的浮势,为了在敌人来袭时可以即时飞奔到城内各处,因此随时都要做好准备。去年极月之战时,也是他们立刻派出援兵搭救苦战的岸之砦,立下了功劳。
村重对平伏的与作下令。
「与作,抬起头来。」
「是。」
与作回答的声音虽然有力,脸上却明显写着不满。村重虽然发现了,却故意不问他是怎么回事,直接抛出自己的问题。
「你在拂晓之时去拜访无边……是去做什么的?」
「这个嘛,如果您是要问那件事的话。」
与作整个人的气力似乎都在消散。
「并非什么大事。因为家里有个病人,看来是已经无法救治了,他喃喃叨念着,希望能够听听无边诵经再死去。虽然只是个下级武士,但属下还是希望能帮他实现愿望,因此我想把无边找到家里去,便出门寻他去了。」
「时间还真是挺早的呢。」
「为了来日不多的病人,一刻也慢不得。即使是这样,属下还是有稍微等候到天明时分再前往。但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件,看来是无法为属下家中之人实现愿望了。」
在大广间隔壁的房间里,御前众正在竖耳倾听。当下应该已经有人立刻奔向北河原家,确认是否真有那样的病人了。
与作一直皱着眉头,最后还是开了口。
「大人,我能够向您请教一件事吗?」
「……准。」
「那么,我听闻您还找来了郡、干,甚至是那名寺男来问话。说到底,究竟是要检断什么事情呢?」
村重答不上话,与作继续说着。
「织田之人砍了秋冈以后进入庵舍,接着杀害无边。除此之外还要确认些什么呢?与作实在无法理解。」
与作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但村重无论如何都得要检验无边之死的相关情况。
无边是领受村重命令的密使,除此之外,他还拿着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名物「寅申」,应该没有人同时知道这两件事情。就连十右卫门和佑笔,村重也没有告诉他们「寅申」的事,甚至为了避免有人发现茶器数量增减,不管是从仓库搬出来、将东西搬进书斋、还有之后从书斋搬回仓库的时候,都刻意用了不同一批近侍。相当用心地严防秘密流出。但「寅申」还是被抢走了。
如此一来——秘密肯定是走漏了,应该埋藏在秘密背后的和谈,或许也已经泄漏出去。
秘密究竟是从哪里走漏的?村重正是想知道这点。但是这件事,当然不能让与作知道,也无法告诉城里的任何人。
——不,只有一个人——
发现与作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村重简短地回答。
「不能说。」
就只有这么一句。
8
村重一个人关在书斋里,面对着眼前的反故纸note。
注79:在古时候的日本,和纸为贵重的物品,因此有时会将已经书写过的纸张反过来,利用空白面再次书写。已使用的那一面即为「反故」,意指其中一面已经写有文字、但已不再需要的纸张。
时间这种东西,可以从太阳大致上的位置、以及周遭阴暗的程度抓个大概。每一刻的时间长度,也会随季节变化而有所不同。就算是把几个人凑在一起,询问同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可能有人说是午时、却另外有人说是未时。但事情发生时的顺序还是不会改变。村重提笔,把昨天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依序写了下来。
大致上如下所述。
早上
军事会议结束。无边来有冈城。降下骤雨。
中午
在本曲轮的屋子里与无边对谈。将「寅申」交给无边。
无边前往庵舍。
午后
郡十右卫门带着信件前往庵舍。将信件交给无边。行李的有无不明。
离开时有向庵主打招呼,但庵主并未回答。
傍晚
十右卫门在伊丹城镇见到寺男。
日落前
寺男进入庵舍,由庵主处得知无边在此留宿、以及无边有客人来访。
寺男前去向无边打招呼。
刚入夜
甲 寺男做打水等杂务。闻到熏香、听见真言。看到无边前往茅厕。
乙 栗山善助潜入本曲轮,打了照面。村重命令御前众前往戒备庵舍。
甲与乙何者为先,不明。
晚上
秋冈四郎介、干助三郎等四人进行庵舍护卫工作。
寺男因为要离开庵舍,被助三郎叫住。
拂晓
北河原与作为了让濒死的家人能听无边念佛,因此前往庵舍。
干助三郎阻止与作进入庵舍。
与作抛下助三郎、进入庵舍,发现无边的遗体。
在那之后,也发现了秋冈四郎介的遗体。
早上
村重收到来报。
行李从客房中消失。
「寅申」消失、无边和秋冈四郎介成了遗体被人发现的前后经过,大致上就是如此。然而,无论村重盯着反故纸看了多久,他想知道的事情——秘密中的秘密究竟是从何处走漏的?最重要的是,「寅申」到哪去了?——都还是无法厘清。
9
北摄的土地含水。
村重往有冈城天守的地下走去。由于正上方就蟠踞着天守,被压在底下的土地便会不断地渗出水来,所以这里的地下空间总是湿答答的。地面虽然曝晒在酷暑之下,地下却相当寒凉。
村重在大白天前来,身边无人陪伴、自己举着手烛。看守者听到脚步声而走了出来。
「大人。」
是相当嘶哑的声音,这个看守者是个年约五十的男人,名为加藤又左卫门。由于先前看守者死于非命,因此他被派来这里看管唯一一名囚犯。村重问他。
「还活着吗?」
「是。您吩咐要让他活着。」
「把门打开吧。」
又左卫门遵循命令,取下挂在腰上的钥匙。钥匙插进那单片木门的锁头,转动后响起沉重的「喀锵」一声,锁便开了。
「……已经开了。」
或许是这扇门已经有些倾斜,光是把锁打开,门板便自行飘了开来。村重虽然将手烛往前伸,但蜡烛微弱的光亮却被吸进黑暗之中、根本无法往前推进。村重默默地走进去,后头是持续往下延伸的阶梯。
随着村重一步步向下走,地板上的虫子也因为厌恶光亮而散了开来。一会儿才在手烛的光圈当中,看见那仿佛将人关入就绝对不会放出来、像是由强烈意念凝结而成的粗厚木格子栅栏。
木格子栅栏后方的深处有个黑色团块。这时村重开口。
「官兵卫。」
那团块稍稍动了动,之后笑了起来。
「可不是摄州大人嘛……根据在下的计算,您来得稍微早了些呢。」
在那摇曳的光亮之中,隐约浮现出那个播州无人不晓的武士、被赞扬为智勇双全远胜众人的黑田官兵卫,但却是完全变貌的姿态。那遭人打伤的头部伤痕丑陋地扭曲着,就算是身处黑暗也一清二楚。双眼凹陷、背部蜷曲、似乎连脚也有些问题了,根本没办法好好地坐正。虽然是村重下令将官兵卫关入牢中的,但一个人被丢在根本无法好好站立、也无法伸展身体的牢里关了七个月,原来会变成这样啊。即使变成这副模样,人也还活着,能够活动、能够发出声音。一想到这里,村重不禁感到有些佩服。憔悴、细瘦、衣衫褴褛的官兵卫,声音沙哑又日渐阴郁——即使如此,却仍然带有那种令人不可松懈轻忽的声响。官兵卫并没有隐藏自己话语中对村重的嘲弄之意,但村重丝毫不认为他只是在逞强、又或者是在嘴硬。
「你说早了,是指什么?」
村重问道。
「这个嘛,根据在下的解读,原本以为大概还要十天左右,才能够见到摄州大人呢。」
「为什么我得见你这个阶下囚?」
「这问题可就怪啦……眼下摄州大人不就现身于此吗?」
官兵卫只说了这句话后便闭上了嘴。牢中的官兵卫一沉默下来,就只像是个影子。
对于村重来说,官兵卫正是如同影子般难以捉摸的男人。过去不过是小寺家一名家臣的小寺官兵卫,才智傲人、武勇可靠,但并非是什么难以理解的武士。被囚禁在这监牢中的官兵卫,是不断等待着向天下展现其智略的时机,虽然有些麻烦但应该不是很棘手的男人——然而,随着时间一个月、两个月过去,村重对官兵卫可说是越来越不明白了。虽然先前就觉得这个男人聪颖,实际上却远超乎自己的想象。虽然能判断官兵卫究竟在期望什么,但实际上那究竟是什么,却又虚无飘渺、难以捉摸。不过到了现在,村重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官兵卫的想法了。
官兵卫前来造访有冈城的时候,应该确实抱着壮烈赴死的决心。但知道自己不会被杀、反而遭到下狱以后,他却万分狼狈,嚷嚷着杀了我、杀了我呀。事到如今,为何官兵卫会叫村重杀了他,原因也相当清楚了。正如同昨晚潜入本曲轮的栗山善助所说,官兵卫很清楚无论自己是活着还是只剩一颗首级,只要没有回去的话,人质就会被杀。
人质遭到杀害,对于武士而言是相当沉重的耻辱。若是要遭受耻辱,那还不如选择死亡……十一月的时候,官兵卫应该是这么思量的吧。平心静气舍弃人质、放话说这也是武略等的武士,在这乱世之中并不罕见,而他这种想法虽然算是比较稀奇的,但并不难理解。不,其实应该说这实在是合理到不能再合理、完全就是符合武士风范的做法。面对官兵卫,村重有股冲动想告诉他,我已经看清你的底细了。
——不,等等,村重心想。十一月的官兵卫由于畏惧耻辱而希望死去,那么现在蜷缩于牢笼之中、动弹不得的官兵卫,是否仍延续着先前的意志呢?
不,村重又想。已经不一样了,这其中少了些什么。
领悟到自己其实还是没能看清官兵卫内心的真实样貌,村重不禁有些烦躁。不过村重立即发现,有件事情是官兵卫无从得知、而他自己却知道的,于是忍不住笑着说出口。
「官兵卫。栗山善助跑来说什么要救你呢。」
「……」
「那家伙甚至潜入了本曲轮,还真有一套。」
村重凭借着手烛的光线,凝神望过去。因为他想看看官兵卫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有没有透露些什么……但丝毫没有变化。官兵卫在阴暗的监牢里微微低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似地一动也不动。官兵卫究竟是竭尽全力抑制自己的内心情绪,又或者真的是什么也没在想,光是凭借手烛那微弱的光源,实在无法看透。村重脸上的笑容,也仿佛被抹去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村重明白自己莫名地燃起亢奋、却又莫名地失去热情。他的野心很大,若是为了战争,无论诈术还是欺瞒,他都会运用。但是他绝非卑劣之人。用话语来挑衅一个被囚禁在牢中、身无寸铁的男人,实在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村重立刻反省,讶异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村重一沉默下来,官兵卫就像是为了拯救他而开了口。
「那么,后来又怎么了呢?」
失去兴头,村重随意说道。
「不过是一名下级武士,让他活着也不可能打败仗、杀了他也不至于获胜。就把他赶到城外了。」
「那可真是……」
官兵卫那沙哑的声音中,再次夹带了些嘲笑感。
「积了放生之德呢。」
那家伙还大喊着为何不杀了官兵卫呢。这句话几乎就要来到村重的喉头,但村重这次制止了自己。嘲弄与隐瞒让村重相当烦躁,让他人说出不必说的话语,正是官兵卫的企图——差点就要全盘中计了。虽然心里懊恼着,村重还是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地开口。
「你这不是在逞强吗。」
官兵卫仍低着头,吐出了话语。
「我可不想听什么理由。摄州大人会来到这监牢,并不是要说这种话来给官兵卫听的吧。」
「你还是这副小聪明的样子,莫非打算从这牢里把我看个透彻吗?」
官兵卫没有回答。
村重在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两度带着城内发生的疑难之事来询问官兵卫的意见。就算官兵卫觉得会有第三次,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村重放下手烛,在潮湿的地上盘腿坐下。
「……好吧,的确有事情要告诉你。这座城里似乎有前所未见的高明之人混了进来。」
官兵卫在黑暗中略略歪了歪头,但还是没开口。村重又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知道了旁人不该知道的事、杀害密使、还看了密函。只要没办法知道他是何时、如何知道那个秘密的,有冈就危如累卵。你想必明白,有冈陷落的那一天,就是你的绝命之日了。」
木格子栅栏另一边,官兵卫稍稍挪动了身子。
「这样啊……那我就姑且听一听吧。」
「好,你听好了。」
接着村重便开始说明无边和秋冈四郎介遭到杀害一事。通往土牢的唯一门扉已经关上,并不需要在意楼上的看守者加藤又左卫门是否会听见。
当然,村重并不打算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官兵卫。指派无边为使僧去谈的事情其实就是和议一事,他按下不表。除此之外,包含他将名物「寅申」交给了无边、后续的所见所闻以及调查到的事情,全部详细说个清楚。官兵卫虽然一直没有回话,但偶尔也会点点头。他先前都不曾如此。
村重将抓住栗山善助的来龙去脉,以及派遣御前众前往保护草庵的经过都告诉了官兵卫。庵舍的结构、柴木围墙、无边和秋冈四郎介死去的情况等也都加以说明。还提到隔开町屋与侍町、侍町及本曲轮的桥梁,以及北河原与作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造访庵舍的理由、干助三郎目送寺男离开,最后自己在本曲轮的宅邸尽可能侦讯所有人等事情。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村重进入结论。
「『寅申』就这么消失了。看来织田手下是多了像是天狗附身般的人呢。不知究竟是如何探得秘密中的秘密、拿走了名物,还让强悍的武者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了。」
「……唉呀,」
官兵卫喃喃自语。
「摄州大人不至于会这么认为吧。」
村重没有回话。
官兵卫确实一语中的。村重确实不觉得这一切都是手段高明的细作所为。城中肯定有少数织田的手下潜入了,但无论有多么厉害,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
无边是被带到宅邸内的大广间,而且村重要无边靠近自己一点、而且还是低声对谈。就算是在那个时候,天花板上或地板下有织田的人潜伏着、仔细竖起耳朵倾听,应该也听不到什么。但如此一来,到底是什么人、如何杀了无边,他怎么知道无边是密使、带着密函还负责运送名物呢?
官兵卫开口。
「摄州大人是相当聪明之人……难道没想过,可能是家中之人吗?」
没错——或许家臣里有人私下勾结织田,将机密告知了潜伏于城内的细作,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不需要官兵卫指点,村重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后续的部分就想不透了。
知道无边是为了和谈而负责传递书信的密使一事,整座城里就只有一人。正是御前众五本枪之首的郡十右卫门。佑笔虽然知道信件的内容,但并不知道是要交给无边。虽然荒木家的御前众都是精挑细选的武士,但是在村重看来,其中被认为具备将才的就只有十右卫门。十右卫门也回报了村重的信任,一心一意地侍奉主君……看起来是这样的。
昨天带无边到村重宅邸的是十右卫门、将信送去庵舍的也是十右卫门。但是他并不知道村重已经将名物「寅申」交给了无边。
知道「寅申」已经交给无边的人,放眼整座城还是只有一个——村重的妻子千代保。失去那个名物,简直像整个人被撕成两半那样痛心,因此村重才会忍不住说出口。村重仔细回想自己曾说过的话,检视除了千代保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寅申」要让给他人这件事。只不过,自己的记忆没错,确实没有再让其他人得知此事。但千代保应该不晓得无边身上还带着密函才对。
十右卫门与千代保。在这众人如豺狼虎豹般觊觎彼此首级的世间,他们是村重在家外和家内少数能够信任的人。要是让村重知道,其中有一人悄悄地背着他,将无边和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交给了织田之人……光是这么思量,就让村重不禁感到心寒。此时,官兵卫带着笑容说道。
「话虽如此,确实是件怪事呢。就连我官兵卫也难得听出了些兴趣。」
村重认为昨晚发生的事情确实相当堪忧,然而他并不觉得奇怪。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说怪事,是指什么?」
被村重这么一问,官兵卫还刻意惊讶地睁大双眼。
「唉呀、这实在是……根据摄津守大人所言,潜入这有冈城的织田手下,从这座城内和您关系密切的某人那里得知了秘密、砍杀人之后进入庵舍、偷看了密函又放回去、最后还把茶壶给拿走了……这些还不够奇怪吗?」
听官兵卫这么一说,村重这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确实相当怪异,那个人为什么没有把密函带走呢?」
这可是敌方大将的密函,带回去就是大功一件。就算是有什么因素导致他无法带走,要烧要撕、把信给毁掉应该是件容易的事。这个可疑之人在找密函、并且还是在无边的衣襟里发现的,最后竟然只是读过后就物归原位?村重接着开口。
「他要找的并不是密函,只有这个可能性吧。」
「没有错。那么,转为这个思考方向如何——那个可疑人士只打算盗走『寅申』,您觉得如何?」
村重思索了好一会,然后放弃了这个可能性。
「别说那种蠢话,普通的贼人怎么会去拆开衣襟搜出密函呢。」
牢中之人以沙哑的声音回道。
「没错,确实就是如此。」
告知村重密函已被人看过的,是郡十右卫门。村重有那么一瞬间,还心想莫非是十右卫门骗了自己。但毕竟十右卫门原本并不知道「寅申」之事,因此「十右卫门将机密泄漏给织田的细作,而该细作是为了「寅申」才袭击无边」,这种假设也不成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村重忍不住喃喃自语。结果官兵卫竟然嘻嘻笑了起来,映照在土墙上的人影也跟着晃动。
「这个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官兵卫的语气,似乎早已了然于心,村重挑了挑眉毛。在村重接着开口以前,官兵卫又说了下去。
「真不愧是摄津守大人,真是感谢您的招待。官兵卫确实有那么点时间忘却了无聊呢。不过……」
官兵卫的声音骤然压低,从那蓬发下直勾勾地望着村重,开口说道:「理由仍然是理由,我想也该够了——摄州大人想告诉官兵卫的事情,想来其实也不是这些吧。」
10
此处充满了火焰的气味,手烛燃烧的声音、还有某种东西爬动的声音传入了村重耳中。
村重好一会儿没开口,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村重想着,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官兵卫的意思。
「你刚才也是这么说的。」
村重好不容易开口。他的眼睛和声音,明显充满了嘲讽。
「我再问一次。你是认为我是为何来此?你觉得我打算对你些说什么?」
「这个嘛,看来摄津守大人还没察觉呢。」
官兵卫正色。
「不为别的,摄州大人是为了向在下说说这场战事的趋势而来的。」
「别开玩笑了,我为何要与你谈这场战争。」
「自然是,」
官兵卫开口。
「因为您没有其他能诉说的对象啊。」
村重背后窜过一阵恶寒。昨天军事会议的情景历历在目。
——想来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这样还能持续打个七八年呢。
——窥探毛利的盘算方为上策。
——噢,正是如此,应该要这么办才对。
在这明知毛利的援军不会到来的紧急时刻,在家中的主要将领都齐聚一堂的军事会议中,大多数的言论都是什么也别做。在这没有一丝光线射入的土牢里,村重仿佛听见了远雷的声响。村重是这么对无边说的。
——我是个将领,只祈祷不要落雷是不够的啊。
当然了,正是如此。我是荒木家当家之主、有冈城主、摄津守村重。一切都仰赖我的决定,我一挥动采配note就可能造成万骨枯、也可能使万人活,将兵平民,所有的人都必须遵从我的指挥。然而……
注80:将领指挥用具的一种。外观为短柄的一头系上裁成长条状的纸束或兽毛。在日文中,这个词也作为「指挥」之意。
「摄津守大人的旗下,应该有无数拼着性命遵循您的指示、为您奋勇作战的勇者。应该也有那种能为您尽忠尽义、无论何事都会为了达成您的目标而粉身碎骨之人。然而就在下看来,能够好好与摄津守大人谈论这天下战局的……嗯,可是一个也没有。」
村重完全无法反驳官兵卫的这番话。
村重篡夺了池田家、击败和田家、又流放了伊丹家,将北摄纳入囊中。在这段期间内,完全没有人能够与他畅谈大事。当然,荒木久左卫门相当沉着、野村丹后勇猛无比、池田和泉忠诚老实,其他诸将也都不是什么平庸愚蠢之辈。但是能以北摄为立足点将目光放眼天下、让村重敞开心胸谈论将来大计的人选,确实不存在。硬要算的话,郡十右卫门隐约可见些许将器才干,但是距离成大器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若是高山右近的话,或许能与他谈论些远大的理想,但先前的右近只不过是个寄骑,而现在甚至还成了敌人。
官兵卫说得没错,村重就是孤身一人。
「在依靠织田家的那段时间,我想摄州大人应该过得相当快活。羽柴筑前大人、柴田修理大人、惟住五郎左大人、泷川左近大人、惟任日向大人,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多如繁星的将才,当然摄州大人您也是相当不得了的人物。无论是在军事会议或茶席之间,应该都能够谈论相当充实的事情吧。摄州大人在织田家的时候,都能像个真正的人一样与众人交流……难道不是这样吗?」
还在织田家中的时候,官兵卫刚才列举的几位将领,都是村重的同辈、也是对手。大家互相竞争功劳、扯对方后腿,一讲起话来就要针锋相对的情况无所不在。但确实每位都是一号人物。让家臣一脸困惑的话题,他们都能理解,有时还会展现出连村重都不得不敬佩的见识。
官兵卫的声音就像是在授业解惑般平稳。
「您觉得如何?毕竟身在这牢狱之中,时间过得可是相当缓慢,我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月了,不过在数几个月当中,摄津守大人您是否曾经说过哪位的某段话说得好、双掌一拍称赞妙极呢?是否曾经看着某个人,心想这家伙还真能让我多说上几句话呢?」
「……」
「在这座有冈城里,能够真正理解摄州大人想说什么的,一个也没有。除了在下以外,没有其他人……正是因为如此,摄州大人您才会在这里。」
官兵卫的声音虽然相当平稳,却越来越刺痛村重。但村重还是撂下一句。
「对我这个所有的事情都由自己决定的大将而言,不需要有什么讨论的对象。一众家臣只要遵从命令就好,其他的我并不指望。」
「噢,或许是这样没错吧。但是摄州大人,您可明白,就算是已经知道这场战争没有未来,您的家臣却还依然口出豪情之语,原因又是何在?」
村重怒目相视。被囚禁于土牢中的官兵卫,不可能知道军事会议的情况和家臣们的样子。要是他真知道了,难道会是看守者加藤告诉他的吗?村重留意着背后的气息。但官兵卫马上回道。
「加藤大人什么也没说。不过就是这种走向,在我眼中一清二楚。」
「你还真敢说。」
村重将手伸向腰部,以盘坐的姿势拔出了胁差。出鞘的凛然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土牢中。白晃晃的刀刃映照出手烛的火焰,村重的刀尖直指官兵卫。
「你就说说这番狂言从何而来。否则我就以谎言惑众的罪名杀了你。但要是你随便口出无用之言,一样要了你的命。」
官兵卫像是觉得刺眼似地看着刀刃。
「这个嘛。」
他仍然盯着刀刃,回话之中却带着笑意。
「……好吧。首先,这场战争看不到未来一事,摄州大人自己也心知肚明。为何打不赢却又没有输,就只是时光不断流逝呢?肯定是因为毛利没来。那么毛利又为何没来呢?若非家中意见分歧……」
官兵卫从蓬发之下偷偷瞥了村重一眼。
「就是羽柴大人终于说服了宇喜多。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毕竟宇喜多就是个会攀附价值较高对象之人。无论毛利累积了多少石见的银子note,要与那已经将京都及堺纳入囊中的织田竞争,还是差了一截。」
注81:自战国时期开始开采、位于石见国(现今的岛根县内)的代表性银矿山,为日本近代矿山开发的先驱之一,产量最大时占全世界三成。目前其遗迹与周边文化景观也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官兵卫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就待在这间牢房里头,除了村重先前告诉他的事情以外,他应该完全没有管道能听到外面的任何风声。也就是说,官兵卫从去年就看穿了宇喜多此人并不老实的情况。村重目不转睛地盯着官兵卫,缓缓放下了胁差。官兵卫行了个礼后,便继续说下去。
「毛利不会来。但是您的家臣们明知如此,应该还是会继续嚷嚷着能够获胜。这是有理由的。因为众人担心一旦口出投降之语,就会被斥责是胆小怯懦之人。如果有人想要改变一直到昨天都还维持着相同情况的局面,即使这样可以结束战争,还是会有人感到畏惧。说到底,那些老是在性命垂危之际还说些逞勇话语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这便是世间常态……不过,这些都不过是表面罢了。至于真正的原因嘛,摄州大人。」
官兵卫眼神阴沉地看着村重。
「——正因为摄州大人,是您荒木呀。」
叹出一口气后,村重将胁差收回。待胁差「锵」地一声入鞘,村重开口。
「……好吧,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村重略略低下视线,但又不喜自己的举动被官兵卫给看透,硬是把情绪从脸上抹去。而官兵卫则继续说下去。
「说起来,领主的名分有三种形式。」
「首先是统治先祖父辈传承的土地之人,因此其子子孙孙都是领主。池田、伊丹等人皆是如此。」
官兵卫伸出一根满是污泥、有着长长指甲的手指。
「另一个,则是领受了派令后,以赴任职位统治之人,这当然也是领主了。好比骏河的今川、甲斐的武田等人,原先也是如此。」
他伸了第二根手指。
「最后一个,就是拥有言语难以说明的不可思议力量,借此吸引众人、让万人奉其为领主的形式,这绝非不可能。本愿寺的领地一开始应该就是像这样形成的。」
官兵卫伸出第三根手指以后,又同时弯下。
「——不具备这三项之中的任何一项,只凭武略取得一国统治之人,就算短期之间气势凌人,结局却依旧凄凉。较为久远以前的有旭将军木曾义仲公、时间比较近的应该就是斋藤道三了吧。」
斋藤道三父子两代曾篡夺了美浓国,虽然武略超群,但世间评价相当不佳,结果遭到境内国众放逐,走上殒命之路。
「话说太大了,官兵卫。这不是你该谈论的事情。」
村重口出斥责,但他的声音却听起来相当无力。
官兵卫所说的三种形式当中,村重从一开始就半个也没有。荒木家原先是与北摄之地毫无关联的氏族,高槻、伊丹等也只是因为距离邻近才取得的。另外,官兵卫提到的第三项,也就是能够吸引众人的魅力,并不是想要就会具备的。
因此村重最想要的,就是官兵卫提到的第二项,以职位进行治理的形式。所以他接近织田,后来也被交付了摄津一职支配,得以冠上摄津守的名号。但既然现在背叛了织田,村重为何还是有冈城主,就变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村重过去曾以主君赐予的池田姓氏自称。池田家是北摄地方的名门望族,用此名号来治理摄津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但村重为了证明他已经和没落的池田家分道扬镳,舍弃了池田的名号、将姓氏恢复为荒木。
因此村重在这摄津之地,再次成了他国之人。
「那又如何。」
村重喃喃自语,但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似乎是不想让官兵卫听见。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回归池田了,这条路我已经走得太远。」
「摄州大人。」
官兵卫当下的声音几乎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摄州大人在拜入织田麾下以后,除了平定北摄以外,还征伐了杂贺、上月城、大阪等地,实在是宛如以三头六臂建立的功勋。像摄州大人您这样精力旺盛的大将,远离故土在战场沙尘中争取功名,想来也是如您所愿。然而您家中诸位,祖先代代皆是出生于摄津之人。瓦林、北河原、郡还有伊丹、池田等人,他们都是生于此长于此的人。要是为了自己领地的安宁也罢,为何得要千里迢迢奔走到纪伊或是播磨打仗呢……您的家臣是否抱有这样的不平?」
没有错,确实如此。为了守护自己姓氏之地而浑身浴血、奋勇作战,那正是武士之心愿。然而为何要远离自己的家乡,拼上性命与那些并没有要争夺自家山水土地的对象战斗?荒木家中对此萌生不满一事,村重早就察觉了。
村重想要战斗,到哪里都想战斗。就像那生于尾张的羽柴筑前,去年奔越前、今年跑备前那样;就像那生于美浓的惟任日向,甚至还远走到丹波后方那样。只要有机会,村重也想到九州或是陆奥之类的土地征战。对于村重来说,有冈城只不过是一座城池、池田也不过是他舍弃的主君旧领。就像是信长从那古野城出发,转移到清须城、岐阜城、安土城那样,村重也想立下功名、让自己的名声响彻天下,然后移动到更庞大、更重要的城池去。
村重的这个愿望,和家中众人的期望并不相同。村重刻意不去面对这个矛盾,然而这种矛盾也终究逐渐将他逼进了死胡同。
官兵卫看穿了这一点吗——从这处牢狱之中。
「您家中的众人,并没有为摄州大人舍身的意思。他们因为排斥前往远方征战,所以对织田感到厌恶,然而一旦被逼到山穷水尽,他们恐怕会打算逼摄州大人独自切腹,然后表示自己都是受到他国之人命令所逼,来逃过这一劫吧。正因为还有这条路可走,所以也不需要投降,豪情万丈地宣示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摄州大人,您难道没有这样想过吗?」
「……若是战败了,」
村重说道。
「让总大将去扛起责任也是世间常理。不必承担责任的部将勇敢上阵,则并非罪过。」
「您果然很清楚呢,真不愧是摄州大人。」
官兵卫脸上浮现了温和的微笑。几乎让村重觉得,这阴暗的土牢内射入了一道光明。
「在这有冈城之中,能够谈论战争走势的,就唯有在下。看来这件事您也已经理解了。实在令人欣喜。」
村重将脸别了过去。
「……别骄矜自满了。你这增上慢之人note,就待在这里腐朽而去吧。」
注82:佛教用语,表示尚未修练得道便存在高傲自满之心。
「唉呀,这算是骄矜自满吗。」
官兵卫又恢复原先那种阴沉的声音、喃喃说着。
「难得您过来一趟,我却什么也没有献给您,这样实在有失官兵卫的名声。毕竟您也饶恕善助一命,理应道谢,虽然这样有些旁门左道,不过还是为您献上一些解说吧。」
木格子栅栏另一边的官兵卫低下了头。那一头蓬发遮住面容以后,官兵卫看起来又像是个黑色团块般的影子。
「摄州大人假设潜伏在城中的织田之人杀害了回国僧、并且带走了名物,这个假设中的里与外、因与果、显教与密教、先与后、要与不要,全部都是相反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庵舍里消失了?那就是您需要的线索与根基。」
官兵卫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请您监视那名寺男。我想幕后之人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接着官兵卫用低沉的嗓音开始诵起经来。身为禅宗信徒的村重,马上就知道他在念的是禅宗非常重视的舍利礼文。官兵卫的诵经声在土牢里回响着,听在村重的耳里,仿佛有好几人同时在诵经。
11
第二天是个云层低垂的阴暗日子。
在有冈城中流传着一个传闻。那个总会前往无边死去的庵舍的寺男,据说被御前众给逮捕了。御前众们搜索了整个伊丹城镇,一找到那名寺男,就用棍棒殴打他、还踹他腹部,最后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后,便不知带到哪里去了。
也有人表示并非如此。确实有武士带走了寺男,但什么用棍棒殴打、还踢他肚子之类的说法就太夸张了,那名寺男分明是自己跟着御前众走的。无论如何,在寺男于伊丹镇上消失后没过多久,便有许多人见到男人的尸体从本曲伦中给抬了出来。那具穿着寺男褴褛小袖的男人尸体已经遭到斩首,被丢到城外以后,没多久就被野狗和乌鸦啃食殆尽。
没有人知道寺男究竟犯了何罪。因此流言也传得更加波涛汹涌了。
「大人是将无边大人被杀害的罪名,推到了那个寺男头上吧?」
「那男人虽然负责照料庵舍起居,却大意地让无边大人身故。因此大人才会惩处他。」
上至武士下至平民,流传着各式各样的传闻。他们一直试图为寺男的死找到一个解释,但无论哪种说法,结论都是一样的。
无边大人会入灭,又不是寺男的错。大人这样实在太残酷了——城里的每一个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无边的死是织田的手下造成的,而无法防范织田手下的明明是村重自己吧,将这个责任推到寺男的身上,也太没道理了。无论嘴上是怎么说的,其实大部分人都这么想。
另一方面,也出现了其他流言。杀害无边的,真的是织田的细作吗?虽然城中一定有仰仗织田鼻息之人,但他肯定也是个人,很难理解为何要杀害那德量宽厚、受人景仰的无边。那些认为无边之死并非是织田动手的人们,又是认为无边是谁杀的呢?他们口中低语的大多都是同一个名字。
——位于有冈城北边的岸之砦,有好几个人正在修理防栅。他们是北河原家中的士兵。在稍微有些距离之处,北河原与作正默默地看着动手维护的士兵。
城中所有人都知道,前些日子在军事会议上,与作提出建言、表示应该投降,而他的建议立刻引起众人的哄笑反对。之后北河原家的士兵就被人当成无可救药的胆小鬼、遭人侮蔑轻视,也被说了不少闲言闲语。如果本身是武士的话,还能拔刀回应对方的侮辱,但地位较低的小兵或者足轻,就只能默默忍耐。
与作可是亲眼见到尼崎城中几乎已无毛利之人,而包围有冈城的织田军又是那样人多势众。战争开始以后,对于那些从未出城的同辈之人,无论他们如何嘲笑,他自己是完全不放在心上。但是就连士兵们都遭到污蔑,这让他感到相当抱歉。因此手下的人工作时,与作只能尽可能地待在一旁。毕竟与作本人也和将领村重算是有亲戚关系,应该不会有人在他的面前还敢挑衅北河原家的士兵。
不过今天的情况和平常不太一样。那些杂兵人等不再侮辱北河原的士兵,反而是以锐利的眼光看向了北河原与作本人。
与作当然听闻了那些传言。无边死去的那日,与作为了濒死的家人,想请无边助念,因此一个人跑进了无边借宿的草庵。没有取得那老迈庵主的许可,便侵门踏户,结果一打开客房的纸门,就发现无边已然身亡。因此城中也有人是这么说的。
——是北河原与作杀了无边。
——趁着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一刀杀了无边,然后自己再装成是发现尸体的人。
要是有人当着与作的面,问无边是不是你杀的,与作当然还能解释一番。然而,没有一个人来问他。与作只能在令人窒息的静谧当中,盯着士兵修理防栅。砦里面的每个人都有武器。周遭的气氛仿佛在眼所不能及之处有弓箭或铁炮正对准自己,让与作也不禁一身冷汗。
就在此时,传来了召集众人参加军事会议的大太鼓声响。目前的击打方式,听来是除了正在迎敌、或者因病无法前往之外,一律都要到本曲轮去。与作立刻叫来组头告知。
「是军事会议,我得过去一趟。」
组头仿佛不曾听闻关于自己主君的流言般,一如往常地领命。
「是,后续的事情请交给我们。」
「辛苦了。」
「没那回事。您请放心。」
与作跨上马、带着马夫前往本曲轮。
今天的会议,应该不会再提到关于战事走向的议题了吧,与作如此心想。家臣们似乎已经一致决定要先观察情况了。虽然觉得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在这里等待毛利救援实在不是个好办法,不过与作还很年轻,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推翻家老们的意见。出头钉还只是被嘲笑一下,要是强出头的话可就会直接被斩了。这样一来,因为那毫无根据的流言,而让自己承受杀害无边的罪名,其实也并不奇怪……一思及此,就连平常和风一样轻快的马匹脚步,似乎也变得沉重了些。
穿过侍町接近本曲轮时,他发现跨越大沟的桥梁前排起了人马队伍。要参加会议的部将们都在桥头停下了脚步。负责看守桥梁的御前众似乎在询问诸将某些事情,能看到最前头是一个人一个人慢慢走进本曲轮去。与作正想问问自己前面的将领,前方是发生了什么事,却又把话给咽了下去。因为排在与作前面的,是个僧侣打扮的男人。正是前几天在会议中一口驳斥与作意见的瓦林能登入道。
能登在村重面前虽然比较收敛,但之后每次见到面,他的脸上总是一副想口出「这不是胆小鬼与作吗」的样子。心想就算跟他搭话,大概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回应,与作默默地下了马,把缰绳交给马夫后也跟着排队。
排队等候时,与作思考了许多事情。照顾马的事情、家中之人对于闲言闲语的忍耐度、岸之砦的防守,还有城内的流言。与作也觉得自己无法接受村重的想法。他心想,大人为何会觉得是那名寺男杀掉无边的呢?因此就把那个可怜的男人给处刑了吗?这种事太愚蠢了吧。无边虽然是名僧侣,可也是靠着两条腿巡回诸国的强悍男子,而寺男不过就是个连刀都没有的老人。就算那个男人真的能杀了无边,那么秋冈四郎介又如何呢?能在正面对抗中杀掉他的人,在这城内可不多。就算寺男是个不可凭外观来评断的高手,四郎介却连刀也没拔,实在非比寻常。
只不过,若是大人其实并没有怀疑寺男……莫非是如此?确实,那位大人应当不是那种会受没来由的传闻蛊惑的人。与作努力说服自己。
「你这无礼之人!」
突如其来的怒骂声打断了与作的思绪。
定睛一看,才发现有个停在桥上的人,正和御前众起了冲突。那是中西新八郎,他的手置于腰间的刀上,随时都可能拔刀。
恐怕是因为先前不曾被桥梁或关所的看守者挡下来过。有些看守者会要求平民多缴些过桥费或通关费才予以放行,但如果对方是武士的话,事情就会变得有些麻烦。毕竟在这个世间的惯例中,武士一旦被挡住了去路,是能够斩杀对方的,更何况都做到将领阶层了,若是被告知无法放行的话,大部分人都听不进去的。新八郎似乎被安抚了,好不容易才将手从刀柄上移开,但还是一脸忿忿不平。
虽然看守桥梁的御前众等人是收到村重的命令才会要将领们止步,但与作放眼环视,露骨地显露厌恶神情的人并不在少数,将手搭上刀柄的也不只新八郎一人。不过队伍还是有缓缓前进,最后终于轮到了与作。
守桥的其中一人是干助三郎,他虽然正卖力地挥汗工作,但一看到与作的脸,便一副放下心中大石似地呼出一口气。
「是北河原大人啊。」
「工作辛苦了。」
「实在惶恐。因为大人交代要制作军事会议参加者的名单,所以请您稍候,待我们将您的名字写上。」
「原来你们是在做这件事啊。就算不像现在这样挡住桥梁,不是也能从其他地方看到前来天守之人的脸吗?」
「是,在下也明白这点,不过这是大人的命令……」
助三郎的后方,有个看起来并非擅长书写的御前众,正以拙劣的字迹写下「北河原与作金胜」。
「写好了。来,请往里头走吧。」
真是搞不懂……与作思索的同时正准备过桥,才发现瓦林能登刻意在桥中间停下脚步等自己。他看着与作的脸,嘻皮笑脸地开口。
「这不是北河原大人吗。大人他也真是够怪的呢。」
「确实如此。」
「是为了什么要做名册啊?该不会是要吓一吓那些胆感连会都不来开的人吧。」
「的确是呢。」
「嗯,即便来参加会议了,也是会有人尽说些挫人志气的话呢。」
「是这样吗。」
「武士就是需要气魄哪!被胆小鬼附身可就无法打仗了,你说是吗?」
「确实、确实。」
与作回答以后,抬头看向天空。
「看来快下雨了呢。」
他喃喃说道。而能登则是哼了一声,便大大地迈出步伐。
平常前来参加军事会议的将领们,虽然多少会有些时间差异,不过总是一起挤进天守。然而,因为今天大家都在桥那边被挡下,因此将领们三三五五地走了进来。通过桥梁、穿越大门进入了本曲轮,此时与作不经意地抬头望向天守。远方的闪电在云层之间窜过,不久后便听见了相当不安稳的轰隆雷声。听起来相距并不近呢,与作想着。就在这个瞬间。
「就是现在!」
「噢!」
四周响起了呐喊声。本曲轮内明明没有什么藏身之处,也不知他们先前究竟躲在哪里,突然有大量的武士接连冒了出来。正感到困惑时,与作便发现自己已经被持枪的枪尖给包围了。他下意识地便将手搭上了刀柄,将刀身略微抽出。虽然这个动作是自幼起接受的训练所致,然而心中却千头万绪。大人该不会真的在怀疑我吧?那么,自己恐怕是不能活着回去了……刚有此觉悟,与作才发现周遭的武士们并没有看着自己。
他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与作的身旁,也就是能登入道的身上。能登因为过于震惊而动弹不得、呆若木鸡。站在能登正面的,是郡十右卫门。十右卫门沉重地告诉他。
「能登大人,这是主公的命令!」
与作将刀收回刀鞘,连忙从能登身旁退开。包围能登的武士们立刻将包围圈缩小。事已至此,能登才像是终于回过神、脸色苍白地回应。
「卑微的家伙,你们这是做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的并非十右卫门。村重缓缓地从御前众围成的圈子外现身,或许是为了身边的警戒,他还带着一个像是足轻的人,那个男人头戴阵笠、身形矮小。
村重沉重且平静地对能登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心里应该也很明白。」
「大人,这究竟是……」
看见这番骚动,远处的将领们也都聚集过来。也不知道是否有注意到这个情景,村重开口。
「能登入道,你杀了无边和秋冈四郎介对吧。详细讲来,你束手就擒吧。」
「什、什么!」
能登狼狈地吼叫着,各将领也交头接耳。
「无边应该是织田的手下杀的,为何要怀疑到在下头上!」
「为何呢,这就要问过你才知道了。装傻是没有用的。」
能登慌张地四下张望后,发现了与作,接着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马上指着他。
「大人,您应该也听说了,城内都在流传是那个与作杀了无边哪。进入庵舍的只有他一个人、发现无边尸首的也只有与作一个人,在没来由地怀疑在下之前,应该要先侦讯他吧!」
但村重完全不理会能登的借口。
「我和御前众即使再不情愿,也见过许多死人。难道你认为当我看到尸体后,会不晓得那人是不是刚刚才咽气的吗?当时尸体的血都凝固了、手臂和手指都相当僵硬。无边的死亡时间,要比与作踏进庵舍的拂晓时分还要早上许多。」
与作松了口气。自己原先似乎下意识地紧绷身体,当放松的念头扩散到全身以后,便感到气力有些散失。与作一直想着,要是村重说是自己杀了无边的话,应该要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现在听村重一句话就斥退了他的嫌疑,与作忍不住低下头、向村重致意。
能登愤怒地越说越激动。
「就算不是与作,您又为何会说是在下杀的?就算是大人您的说法……」
村重没让能登把话说完。
「放肆!能登!你这样太难看了!」
过去曾多次在战场上回响,既能振奋我方、又令敌方畏惧,村重的怒吼声响彻了整个本曲轮。与作看到能登吓得后退了一步。没想到,此时却从意外之处传出了说话声。
「大人您请稍等!能登入道说的也有些道理啊!」
拼了命地要提出意见的,是荒木久左卫门。久左卫门挥挥手穿越诸将之间,跑到了村重面前。
「无边的死实在令人遗憾至极,但您怎么会说这件事是能登做的呢?没有讯问过便如此肯定,这样能登该如何是好?瓦林家自前代便是重臣,绝对不是能如此怠慢的对象哪。」
与作发现村重似乎眯了眯眼。久左卫门是否有发现自己一时情急,失言说出了荒谬至极的话呢?瓦林过去曾拥有自己的城池,之后因为没落,只好依附到其他氏族旗下,这件事是发生在池田家之主仍为筑后守胜正的时候。村重流放了胜正,在他这一代振兴了荒木家——并没有什么前代。
村重当然发现了久左卫门的失误,但是却没有责备他这番话中的瑕疵,反而为了让久左卫门以外的在场将领都能听见,刻意用宏亮的声音回答。
「那么你听好了。我之所以会说是能登杀害无边,是因为秋冈四郎介被杀了。」
久左卫门皱起眉头。
「您的意思是……」
「四郎介是被人从后方砍伤腿部,倒下以后又被掀开喉轮一击而亡。这是经验丰富之人的手法。但是四郎介可是个非常强悍的对手,要是他拔刀相对,恐怕就连我都不一定能应付。四郎介当然不是天下第一,即便如此,别说拔刀了,他甚至连一点出鞘的迹象都没有就被斩杀,这情况实在是难以想象。因此杀了四郎介的人是使出了某种计谋,出其不意地杀了他。」
「计谋?」
久左卫门有如鹦鹉般重复着村重的话。村重点点头。
「我交付给四郎介等人的任务,是保护草庵,等到天亮时就一路护送无边离开。御前众遵守我的命令,不让任何人接近庵舍。就算有哪个认识的人接近四郎介,他应该也不会掉以轻心。那天能让四郎介毫无防备地转过身去、连刀刃都分毫未推出刀鞘、就这样被杀的人,只有一个。」
与作已经明白村重要说什么了。被命令要保护无边的四郎介,能让他放下戒心的人到底是谁呢。
「就是无边。」
村重说道。
远方闪现雷光,从该处传来了雷鸣声。
在场的将领聆听着村重的话语,而能登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御前众的长枪枪尖毫无缝隙地锁定能登,丝毫没有松懈。站在村重身旁的士兵并未携带长枪,但也没有准备拔刀的动作,就只是呆站在那里。
久左卫门拉高了声音。
「那么大人,您的意思是四郎介是被无边杀害的吗?」
村重摇了摇头。
「并非如此。但四郎介以为站在眼前的人是无边,所以才会转过身去……在无边死去的那间客房里,有东西不见了。」
「是什么?」
「行李。还有斗笠以及锡杖。」
与作发现村重这时的笑容似乎带有些讽刺感。
「我以为可疑人士要的是行李里头的东西。但我弄反了要或不要的对象。可疑人士要的并不是里面的东西,而是那个行李笼。」
与作并不知道行李里面是「寅申」。
「可疑人士头戴斗笠、背着行李、拿着锡杖出现在四郎介面前——无边平常就将斗笠戴的很低、遮住了眼睛,所以大部分的人并不识得他的样貌。四郎介也不认得无边的长相。就算是曾远远地见过,但是在拂晓那依然昏暗的环境下,对方穿戴着无边的东西出现在眼前,肯定会认为对方就是无边了。那个人便是利用这个方法让四郎介放下戒心,再趁隙杀了他。」
「等等,大人,这样还是对不上哪。」
又有人从旁插话,是池田和泉。他平常几乎不太多管闲事,不过如今还是战战兢兢地站到了村重面前。
「实在惶恐,在下能够明白大人所说的意思。但能登入道毕竟是名优秀的武人,要说他杀了秋冈和无边,实在很难以置信,不过更重要的是……那个可疑之人应该是先杀了秋冈以后才杀害无边。所以要说那个人是先从客房里拿出行李、借此假扮成无边的样子,实在说不通呀。」
或许是因为和泉的这番话给了他助力,能登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
「没、没有错,说得是啊!」
但村重刻意摆出一脸正合我意的神情,又点了点头。
「问题就在这里,和泉,那个先后顺序是错的。」
「先后顺序……大人,该不会是那样吧?」
看来和泉已经敏锐地察觉问题所在,才不禁张大了嘴巴、哑口无言。村重再次点头。
「嗯,守卫庵舍的秋冈被杀、庵舍内的无边死了,因此大家都会认定是秋冈先遇害的。但顺序其实是反过来的。无边先被杀死后,可疑人士从客房里拿走了行李,假扮成无边,然后杀了秋冈。」
「但是、大人!」
和泉越问越起劲。
「这么一来,可疑之人是如何进入庵舍的呢?属下听闻那庵舍整夜都由御前众戒备呀!」
「若是那样的话,当然就是比那还早的时间点就已经进了庵舍。」
「大人,若是在下听闻的细节无误的话,在那之前应该有名寺男在协助庵主啊。」
「那么,不就有可能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进去的吗。」
「还要更早……」
和泉用力摇摇头。
「大人,这样太奇怪了!如果只因为这些就要追究到能登身上,在下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在寺男进入庵舍时,已经和无边打过招呼了,而且无边还告诉他客人已经离开了。这样一来,那个客人就是郡十右卫门,所以寺男抵达庵舍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争论之中忽然出现自己的名字,拿着持枪指向能登的十右卫门也不禁动摇了一下。与作看见那枪尖正略微抖动。
和泉又继续说下去。
「寺男还说在那之后有听见无边诵念真言、也闻到焚香的气味呢。我甚至听闻他还有见到无边前去茅房。」
无边的死在城内是相当重大的事件,因此城里相关的传闻都虚实交杂、满天乱飞。而和泉虽然是负责城中巡逻事宜之人,但他竟能只凭借这些传闻就掌握了事件经过,也让与作无法压抑心中的讶异。村重也略略睁大了眼睛。
「你听到的都没错。」
听主君说了这句后,和泉更加惊讶地说道。
「那、那么,如此一来,客房里不就只有无边一个人吗?大人难道是指无边本人让那个要取自己性命的人进门,然后还隐瞒寺男此事吗?」
「我没这么说。要是有客人的话,无边就会说现在有访客了吧。」
「属下无法理解。真的是完全无法理解。可疑之人若真是如大人所说、是站在此处的能登,那么他是如何进入庵舍的呢?」
村重毫不迟疑地回答。
「当然是从正门要求进门的。」
「大人!」
村重双眼圆睁,睨视着周围正屏气凝神地观望事件发展的各将领。远方又传来雷鸣之声。
「听好了,和泉,还有其他人!那一天在那座庵舍里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能登为何要杀了无边,你们都仔细听好了。你们要明白,在这座有冈城里,不,在这北摄之地,没有事情能够逃过我的双眼!当天,无边前往草庵以后,便如同和泉所说的,十右卫门前去庵舍拜访。完成交办事项、离去以后,十右卫门在伊丹城镇内看见了那名寺男。那男人在购买蔬菜后前往庵舍,庵主告诉他无边今天要留宿此地、同时还有客人来拜访无边。」
「大人。」
这里插话的是久左卫门,他瞪眼竖眉地说道。
「那位庵主过往在池田时相当聪慧,不过人类年老力衰的宿命便是如此,如今已经连话也说不清了。」
村重立即回答。
「就算无法好好说话,他的眼睛和耳朵都还行。每天都会交代寺男需要办的事,还会为了制作腌渍物、所以请那人去添购蔬菜,要是认为他会搞不懂客人是来了还是走了,也太愚蠢了。在十右卫门离开之后、到寺男抵达庵舍之间的这段时间,就是在这好巧不巧相当短暂的日落前时分,能登去了那座草庵。之后不知道是谈了些什么,能登便一时失控、杀了无边!寺男是在那之后才到庵舍的。想来时间上应该没有相差太多。因为那男人问到有客人的话,要不要拿酒来之类的,于是能登在情急之下只好假装是无边。说什么客人已经走了、他要礼佛云云,目的就只是为了斥退寺男。之后为了避免他靠近客房,所以还开始焚香诵经,装作无边还活着。当然,想来会焚香应该也是为了要掩盖血腥味吧。至于看到前往茅房的男人,寺男会觉得他是无边,这理由何在呢?当然是因为……那个男人的打扮就是僧侣。」
久左卫门看着能登入道。能登虽然丝毫没有向佛之心、连个经文也不会念,但姑且还是有剃度、看上去就是个僧侣的模样。久左卫门眼中浮现出一丝迷惘,想来是在那瞬间,他也怀疑能登是否真有假扮成无边。
这时出言反驳的是当事人能登。
「但是,就算那个寺男看到的僧侣不是无边,僧侣打扮的人在这城里还有不少啊!为何能肯定那就是属下?」
僧侣模样的将领就只有能登和目前卧病在床的瓦林越后入道。不过如果不只限于将领的话,剃度之人确实是有不少。与作虽然也不喜欢能登,但单论这件事,他也觉得能登的说法倒是没有错。
久左卫门也重新提振精神接话。
「属下也觉得不能接受。我不明白为何能肯定在房间里诵经焚香的人并非无边。」
村重毫无动摇。
「说起来,我还真没听说过有哪个僧侣会在客房里诵经礼佛的。庵舍里面就设有持佛堂呢。一般来说,正统的僧侣应该都会在那里念经吧。但最重要的是,寺男听到客房里传出来的是真言。不觉得显与密颠倒了吗?」
「呃……」
或许是没能听懂村重的意思,久左卫门不禁语塞。但与作听明白了。与作当时就是要前去拜托无边,希望他能为病人念佛。这当然是因为无边平常就会为人念佛。也就是说无边的宗派是显教的一向宗或净土宗,也有可能是时宗,又或者是天台宗也不一定。但真言是属于密教体系,那是以高野山为总本山的真言宗的咒文,在回国僧之中只有高野圣note会诵念。
注83:以高野山为根据地,巡游诸国修行念佛的行脚僧。
和泉替久左卫门接话。
「大人,但是我们并不明白回国僧的行事,无边也有可能是依照需求去诵念佛经或真言的僧侣呀。」
村重点点头。
「确实只要有人拜托无边,他都不会拒绝。我想你的说法的确是有可能的。但最重要的并不是无边,而是那名寺男。那个男人一辈子都待在一向宗的寺院里,就算是没有学习,也可能已经把经文给记住了。那么为何那个男人,会说无边诵念的是真言呢?」
「这个……」
和泉无力地摇摇头。
一辈子都在听人诵经的男人,为何会说客房里传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真言?与作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忍不住脱口说出。
「那不是经文……不,应该说听起来不像是经文,所以他才会那么说的吗?」
或许是没料到与作会开口,村重眉头微皱、看向与作。但表情马上变得和缓,深深地点了头。
「就是如此吧。」
虽然觉得像无边那样的高僧,应该是诵念相当宝贵的经典,但是听在寺男的耳里,那实在不像佛经。这样一来可能就是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东西,所以才会觉得可能是真言吧。
村重盯着能登入道。
「总而言之,那可疑人士便是僧侣的模样,不过却是个连模仿念经都做不来的人,而且虽然是趁对方出其不意,但也是个能杀害四郎介之人。能登,事到如今你还不束手就擒吗。」
此时,突来一道刺眼的闪光,是闪电。接着轰然巨响般的雷鸣立刻抵达本曲轮。
虽然被持枪指着、无法动弹,能登还是高声大喊。
「是这样啊……大人是要用这种歪理逮捕在下瓦林能登吗!您以为您能这么做吗!」
能登怒气上涌、满脸涨得通红。
「我可是生根于这摄津之地、名声显赫的瓦林之人!就算您说出再多道理,我也不能接受!要是您想要判决我的罪行,就要提出让在场诸位将领们都能接受的证据。否则大人您的推论,不过就是『可能』、『或许』罢了!」
「恕属下无礼,大人!」
这洪钟般的声响盖过了能登的话尾,一看便发现是野村丹后。在军事会议中表示战争有利的巨大音量,此刻也在本曲轮之中回荡。
「请您听听能登的说词!虽然您说的确实颇有道理,但要说杀了无边和四郎介的就是能登,我丹后实在也难以心服!」
获得意外的助攻后,能登也继续说个口沫横飞。
「大人!这样的做法是不会让所有人接受的。您说在下是杀害无边和四郎介的凶手,难道是有人看见了吗?说在下假扮成无边的样子,又是有哪位瞧见了吗?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听见,不过就是一些流言,您就要因此逮捕我的话,就算您是主君,也无法令众人心悦臣服的!」
与作明白风向已经转变,村重的论点虽然相当有道理,但是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其他人都不会接受的。村重会命人击响大太鼓、召集众人前来参加军事会议,应该就是要以城主的身分,在所有人面前制裁能豋吧。然而村重现在却被逼进了死局。
原本应当如此。
村重眯起了眼睛,似乎有些困倦。他以沉着的嗓音说道。
「看见的人啊,你想知道是谁吗?」
虽然能登好似喉咙哽住一般,但还是尽可能地挤出笑容。
「庵主可不能算哪。听不懂他说什么,也没办法知道他看见什么呢。」
村重摇摇头。
「看来你还真的相信了流言呢。只有一个男人看见了你的面貌,你应该也相当畏惧、大概也想杀了他吧。所以听说那个男人死了,或许你也因此安心了。不过啊,你是无法欺瞒天道的。」
村重挥了挥手,似乎是什么信号,他身旁站的那个貌似足轻的士兵,将手搭上了阵笠。松开了绳子、把阵笠脱了下来。
与作忍不住惊呼一声。
站在那里的,是背部有些驼、发丝略带白色、有一张不太可靠脸庞的——草庵的寺男。能登见状也浑身颤抖。
「怎么可能。我看见他被丢在城外了,那尸首……」
村重一脸平静。
「这座城里可不缺尸首。你若想知道,我倒是可以告诉你,那是怠忽职守、没能守好弹药仓库的足轻。」
村重转过去面向寺男,开口问道。
「好了,你要诚实回答。无边死去的那天,你看见的男人,是哪个人?」
寺男很明显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被那些平常连正眼都不能看、地位较高的武士们包围,几十双眼睛就这样严厉地看向他,让男人好似疟疾发作似地浑身颤抖。不过他还是举起手来、伸了出去。
「是那一位。」
手指的方向,当然是朝着瓦林能登入道。
电光闪现、雷声轰隆。比刚才更近了。
村重开口。
「好了,瓦林能登,我终于能问你该问的事情了。你为何要杀害无边……这不是我要问的。在这战争乱世,武士斩杀僧侣的情况时有所闻。若是你杀了无边的理由,是因为他过于可疑的话,其实众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你却在杀了无边以后,谋划要隐瞒这件事情。」
与作感受到,身边的各将领也开始思考、认为此事确实非常奇怪。就算对方是位高僧好了,但为了斩杀僧侣一事就如此大费周章地隐瞒,甚至还对同伴下手,实在不像是武士会有的行为。
停顿了好一会儿,村重才继续说下去。
「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为了何事去找无边的?」
能登的喉头仿佛被人掐住了一般。
「说起来,你是穿着袈裟前往庵舍的吧?所以只需要拿走斗笠、锡杖、行李就能装成回国僧的样子。而且你没有牵马也没有带任何人过去。御前众抵达的时候,庵外并没有系着马匹、也没有马夫。你这些不符合身分的奇怪举止,到底是为了什么?」
「……」
「不说吗?那么就由我来说吧。」
村重的眼光愈发锐利。
「坚守城中的将领们,如果想要和城外的人进行密谈,就只有一个目的。」
站在一旁的将领们此刻也骚动了起来,现在所有的人都想着相同的事情。确实,只有一个。
「能登,你——私通织田对吧。」
此时与作也知道了无边的真实身分。
为何无边要穿越重重战场,来到这有冈城?为何包围城池的织田大军完全不阻拦这名回国僧,好几次都让他畅行无阻地往来城内外?
因为无边是织田的密使。
他的工作就是接受织田的命令前来有冈城,与暗中联络织田的将领见面。说到底,无边其实是个只要有求于他、他就会答应的僧侣。不管是拜托他引导临终之人、为死者念经、或者是请他说些远方的传闻来听听,他都不曾摆脸色。虽然与作并不知情,但他同样答应要帮村重传递密函。当然,织田那边请他传话给城中将领,他也一样接下任务了。
「唔!」
能登闷哼了一声,一口气拔出刀。包围着能登的御前众们纷纷将枪尖再次对准他。能登横向挥了挥刀,被其气势压迫的御前众则往后退了一步。
「你!村重你这家伙!居然算计我!居然这样……在众人面前让我颜面扫地!」
能登嚎叫着。
「你别得意忘形!像你这种人,要是没有我们摄津国众的支持,现在还是池田的一条狗。而且你还把我们卷入这场无意义的战争之中!荒木和织田谁才有未来,根本想都不用想!」
能登瞪着四周,高举手中的刀。他的眼睛看的并不是包围自己的御前众,而是外头那些窥看此情此景的将领们。
「村重,可别说我和织田联系是什么胆小作为。我都知道了!我看过你的密函!村重,你委托无边的是什么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各位,你们听好了!」
接着,能登又把手中的刀举得更高。
「村重这个人!」
轰隆巨响与刺眼闪光。
与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跌倒在地。
拼了命撑起身子的与作,在那个瞬间以为自己身在战场。因为周遭漂荡着战场上那种焚烧东西的气味。燃烧的是草木、屋子,还是人呢……但是刚才的闪光让视线一片模糊,好不容易才逐渐恢复,之后看到的并非火焰,而是和他一样倒地的将领们,以及已经恢复状况、站在瓦林能登身旁的村重。村重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能登这家伙——竟然死了。」
村重抬头望向天空,斗大的雨珠开始滴滴答答地落下,没多久后便哗啦啦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又是一道闪电窜过。与作实在没办法再睁开眼睛了。
12
瓦林能登入道的宅子,在那天便烧得一干二净。
能登因落雷而死。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因此死亡或者身受重伤。由于能登当时气势惊人,就连强悍的御前众也因而退了一两步,因此死去的就只有能登。
烧毁能登屋子的是瓦林家之长,瓦林越后入道。他硬是撑着病体领兵、带着所有能登近臣前来低头,为一族之人的不当行为向村重谢罪。在放火之前,郡十右卫门率领的御前众先进入屋子,取回了无边的行李。那价值连城、非一两千贯钱能买下的名物「寅申」,被找到的时候看上去连盒盖都没被打开过。
将「寅申」送回村重那里时,十右卫门便开口询问。
「大人,能登他为何要杀害无边和四郎介呢?在下实在不懂。」
村重沉默不语。
能登透过无边和织田取得联系,恐怕是每天都胆战心惊、担心此事不知何时会曝光。而无边被村重找去,两人似乎还谈了些事情。对于能登来说,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应该会让他按耐不住、想去探听一番。像是你和村重都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我——之类的。只是,无边会回答这个问题吗?
如果是平时的无边,或许会回答。但那时无边手上还有天下名物「寅申」,或许是觉得有些不安,因此言行举止就与平常有些不同。
这是场背叛者与密使的谈判,而密谈很容易因为一些言词不当而引发兵刃之争。
恐怕是在「快说」、「不能说」的你来我往之间,能登在激昂的情绪促使下杀害了无边。为了寻找是否有自己与织田私通的证据,所以能登翻找无边的尸体,当然也就因此发现了衣领内的密函。之所以没有拿走密函,是因为那并非能登在寻找的东西,意即不是能指证他为内鬼的证据。搜索无边的尸体多费了些时间,此时寺男已经来到了草庵,没多久后,御前众又守住了庵舍的周遭。
能登应该不知道御前众会被派来保护无边,想来定是万分讶异,心想御前众怎会在此。但是四郎介却慎重地向他搭话。无边大人,您要出发了吗?大人命我们要将您送到城门。然后,四郎介便转了过去、背对能登。能登便心想,只能趁现在了——
这些事情,村重都没有说出口。
毕竟面对十右卫门,实在没办法告诉他,这种事情只要站在谋反之人的立场想一想就会明白了。
杀死无边的瓦林能登遭雷劈死,这件事让有冈城中的大多数人都极为震惊,同时又感到相当高兴。城中因此传闻四起。
果然佛还是庇佑着有冈城哪,看,胆敢杀害无边大人的人,死状是那样凄惨。那正是佛的惩罚、是冥冥之中的制裁呀——
那些因为冥罚而欣喜之人,有时会悄悄地看向本曲轮的天守。动手杀害无边大人的瓦林能登入道,遭受了应有的惩罚。那么无法保护无边大人的摄津守大人又……他们似乎想说这种话。
那天晚上,村重把「寅申」摆设在书斋里。雷雨云已被风吹走了,微弱的月光射入,是个凉爽的夜晚。原以为已经失去的珍爱名物回到了自己身边,村重凝视着那绝妙的色调,毫不厌倦。
千代保就在村重身后,她开口说道。
「大人,真是太好了。」
村重仍然凝视着「寅申」,点了点头。
当村重纠举能登并打算逮捕他的时候,荒木久左卫门、池田和泉、野村丹后都提出了异议。虽然只有这三个人站到村重的面前,不过村重心里很明白,远远观望这整起事件经过的每一个将领,大多也不认同村重。
若是去年晚秋发生这种事情,这些将领应该还会觉得,就算道理上不是很能接受,但既然是村重所言,那么能登应该的确是干了什么不好的勾当吧。然而冬天过去、春天过去,毛利依然不见人影,显然战事的走向并不会顺村重之意,因此将领们已经不再无条件地认定村重说的就是有道理。
官兵卫是这么说的,在这座有冈城中,能够真正理解村重想说什么的,一个也没有。除了官兵卫自己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村重一点也不在意土牢中的囚犯所说的这种玩笑话,就算他说的是事实——村重就是孤身一人,但即便如此,至少「寅申」回来了。村重对此感到非常满足。
虽然无边死了,但是和惟任日向守光秀的谈判尚未破局,只要另外找人将这名物送到丹波,和谈还能继续推进下去。在丹波被攻陷以前,无论如何都得要推动和谈才行。可是……
自己有办法再次将这东西放手吗?
村重凝视着「寅申」。就像是硬生生地拆散自己与恋人那样,这样的事情,有办法做到第二次吗?沉浸在月光下,村重不断地问着自己。
六月八日,八上城的波多野兄弟在安土被处以磔刑。
惟任日向守光秀几乎攻下了整个丹波国。关于传闻光秀曾为有冈城降伏担任取次一事,并未在史书上见到任何相关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