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电影院的黑暗空间不过是人为创造的黑暗。
我经历过更深的黑暗。没有月光、没有星星也没有灯光的漆黑夜晚,抹去黑夜而绽放的枝垂樱与红莲般窜升的火燄,这些我都经历过。
正因为我切身体会过,即使是人为创造的黑暗我也感到恐惧。
比起黑暗本身,我更害怕的是从黑暗中迸裂而生的不知名物体。
因此我在电影院也好——在路上也好,总是不时感受到背后一股凉意而转头查看。
也许它就在那里。
不知名物体。
从黑暗中迸裂而生。
理智告诉我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我总是忍不住转过身去。往后看、往上看,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来伤害自己。
甚至有时候会感觉到一股视线。
因而被明明不可能存在、来自黑暗的视线吓得背脊发抖。
那是人,还是人以外的野兽,或是黑暗本身凝结成的不知名物体,我不得而知。但无论何时,身后的某种物体一直在找机会对我下手。这就是所谓的恐惧,感觉到常理无法压制的某种东西而深感威胁。
我害怕黑暗。
随时存在黑暗深处的某种物体。
存在着痛楚。
在我转过身前,那里也许真的存在着什么。
只要我一转身,它说不定就会隐藏、逃离。
小时候,我坐在电影院神情呆滞地看着银幕。带我来的父亲丢下我,和我不认识的大人聊天去了。
后颈附近感到一阵恐怖的寒意。
我回过头——
那个东西。
就在那里。
就在我身后。
我小时候是不需要大人操心的小孩,可以在被丢下的地点一直静静等父亲回来,所以偶尔和忙碌的父亲见面时,他总是带我去小剧场或电影院。
因为感受到凉意,我不知为何转了过去。
——就在那里。
小女孩就在背后,带着恶意的双眼散发寒光,盯着我的眼神像要把我吞下肚。
她从座位往前倾,靠近坐在前座的我,后颈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气息。
像是涂了口红的红唇微微张开:
「真狡猾。」
小女孩用细细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她的背后,放映室的光线斜斜照射下来。
她起身离开座位,目光依旧在我身上。
一整排红色天鹅绒的座椅,不正像鲜血染红的颜色吗?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呢?椅子的触感就像是活生生的野兽兽皮。
她留下瑟瑟发抖的我,仿佛飘浮在半空一般,缓缓移动脚步走了。
整齐的妹妹头发型、细长的黑色双眼和雪白的脸庞,身上穿着橘色和服,两只袖子摆动着。小女孩给人一种不吉利又恐怖的感觉,但却异常美丽。我仿佛需要氧气般嘴巴一张一阖,好比水中的金鱼,沉默地目送她离去。
我很狡猾吗?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卑鄙的人。
所以没有把她的话认真当一回事。
现在我知道了。
没错,我很狡猾。
因为相同理由连系在一起的孩子当中,只有我的立场和其他人不同。
只有我的名字和他们不同。
因为我狡猾的血液。
之后我又见到那些孩子们好几次。
那些孩子总是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眼神责备我。
所以我……
把它——
◆
木场修太郎很喜欢看电影。
也许因为有一张长相凶恶的四方脸,又是隶属于东京警视厅刑事课的刑警,他只要说自己喜欢看电影,反应多是「咦?」这种十分惊讶的反应。不过,人可不是凭外表、职业和嗜好就能下定论。
他喜欢的种类不限洋片或国片,只要剧情有趣就行;最喜欢惩恶扬善的题材,如果是正义战胜邪恶这类单纯的剧情更好。让心中烦恼一扫而空的幸福结局,通过放映机落下,画上句点。
虽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但木场偶尔会认为战争时期更容易生存,因为那时候根本没有空闲去感受自己的内心。因此,木场适合活在战争时代,现在的生活反而有些困难。
战时的正义就是对付眼前的敌人,只要保住性命就能感受到自己活着。这样狂乱的日子没了,木场失去自己的平衡点。虽然想贯彻身为刑警的正义,战后所建构的世界,正义与邪恶之间的界线却开始模糊,甚至不时动摇扭曲。
现实中,人们生老病死、互相欺骗的剧本混沌不清,无论如何都剪不断、理还乱。电影剧本至少整理得很干脆,左右分明,这样的故事更为轻松。
尤其现在更是如此。
久违的一整天休假日,单身的木场懒洋洋地起床,悠悠哉哉地走到电影院。外面早已经天黑了。
每天处理各种厌恶的案件,还要整理破案后的各种报告,在这样四处奔波的生活中,木场身心的疲劳不断累积。虽说案件一定都让人厌恶,最近木场负责调查的案件却都特别黑暗,甚至腐坏。黑暗经过长年岁月的发酵发出异味,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恶臭。
若长年身处恶臭中,鼻子会失去嗅觉,对臭味变得无感、麻痹。
所以,木场为了追求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世界、自己不可能接触的梦境般世界,而来到电影院。无论是什么都好,他想看梦里才会出现的故事。
历经大地震、大轰炸,东京一度崩坏又站了起来。电影院和小剧场聚集的闹区,曾经沉寂一时的娱乐产业又找回过去的光辉,发展更上一层楼。时代让不安分的空气更加沸腾。不只是木场,不管是谁都渴望梦一般的世界。
电影院「星光剧场」位在新宿东侧大马路对面深处的路上,距离人潮较远,四周的建筑物好似断了几根梳毛的梳子般高低不齐,位在这种地方的电影院原先生意冷清,但好像因为最近景气好,近日总是高朋满座。话说回来,哪怕高朋满座,但因场地小,最多也不过五十人。售票员和验票员卖票时,总是不安地问好几次:「什么票?」某一次,面对看起来怎么样都是大人的木场,还问:「童子票吗?」木场怒回:「童子票指的是儿童票吧?你到底看哪里啊?大人票一张。」
这样一间散漫的电影院,交通也不是特别方便,加上地缘的关系学生特别多,但木场还是经常光顾的原因,在于大厅角落墙上的一张海报。不知道是负责人的兴趣或只是没有特别管理,那张旧海报夹杂在上映中的新片海报之间,一直贴在墙上。
那是电影《续•女同心/铁面组血风录》的褪色海报。海报中间的女同心手持捕绳,笑容灿烂。
发现这张海报也是出于一次偶然。
从那之后,木场偶尔会来这里。他未特别思考自己到底是看电影顺便看海报,还是看海报顺便看电影,这一点都不重要。
曾经在一次案件中。
木场亲手为海报中笑容灿烂的女主角美波绢子绑上捕绳。
仅止于此而已。
已接近开演时间,木场买了票想找空位坐下。
红色的天鹅绒座椅并排着。
红色的帘幕缓缓拉开。
总算是赶上了。
木场扫视关灯后昏暗的场内,在倒数第二排边上有一个空位。他举起手,向其他坐着的人点点头往后走去,大家都缩起身子让木场通过,木场自己也横着身体斜斜地走,终于抵达空位。
瞬间,眼角余光感受到后方座位的异样感。
与其他座位不同,红色部分特别显眼。
椅背感觉比其他座位来得宽?木场脑中浮现这样的疑问,再次看向后方。
是小孩。
坐在后面的是一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