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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唯一无法容忍的事(2 / 2)


「就算你这么说……实际上真的无法发送邮件啊。」



真边一脸不悦地咬了一口可乐饼。



「真教人难以接受。」



我用筷子戳了戳配菜中的番茄,问了一句:



「你在不爽什么啊?」



「这里没有墙壁喔。」



「墙壁?」



真边用她的大眼睛看向我。



「如果我们遭到拘禁,而那里有扇墙壁,只要破坏掉就行了,可是这里却没有墙壁。」



「但这里有海啊。」



「海的话,可以坐船到外头去吧?」



「就某种程度而言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无法抵达对面的大陆。」



「就是这种模模糊糊的不自由感让我不开心。」



真边把剩下的可乐饼一口塞进嘴里,因为还挺大块的关系,她的两颊顿时鼓了起来。她的举动有时会让人联想到野生动物。



她一面咀嚼,一面托着腮:



「既可以上网自由地买东西;今天早上看到的街道也很干净;学生的生活又受到保障;可乐饼还这么好吃。」



「这样不是很好吗?」



「但这可是诱拐喔?」



「我觉得这要看我们自己怎么想。」



「至少我的意志被践踏了。」



嗯,的确是这样。在阶梯岛的生活就好比放牧,虽然可以在草原上自由地来回奔跑,无论何时都能大口吃草,但到头来还是无法改变被饲养的事实。



「被强制关在岛中,硬被要求在里头过日子。在这种环境之下,哪有可能不存在敌人呢?可是关于这一点却模糊不清。表面上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有点不便的普通乡下地方。如果有墙壁的话就好了,或者是拿着枪监视我们的人也行。可是情况却不是这样,真不知道我们该和什么战斗才好。」



「不是我们,是你。」



「这点很重要吗?」



「我讨厌无意义地扩大主词。」



真边常会让我感到烦躁。



我并没有战斗的打算,没有敌人正好。如果真的有敌人躲在迷雾的另一端,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进到我的视野中。



「七草对这个环境没有不满吗?」



当然有。



正如真边所说,我们自身的意志遭到践踏,然而却不知道是遭谁践踏。敌人的身分暧昧不明。可是早在来到阶梯岛之前,我就已经感受到这份不满了。小学的时候开始察觉到,成为国中生、进入高中之后依然没有改变。



人会有所不满是理所当然的;看不见敌人同样也是理所当然。



并非唯独这座岛比较特别。



真边虽然说这里的一切都很模糊不清,但我却认为正好相反。因为阶梯岛比其他地方狭窄,所以才能一眼就注意到这一点。



可是我无意与真边理论。无论何时、面对什么人,我都不想去争论。



于是我微笑着说:



「既然你想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会帮你的,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真边似乎不太高兴。



「不对,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



「啊,对喔,是这样没错,加油吧。」



佐佐冈嘟哝了一句:



「真搞不懂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回答「我们是朋友」,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答案。



*



真边由宇与我的关系,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因为我们打从小学就认识,所以要说是青梅竹马也可以。虽然我不太清楚朋友这两个字的定义,但用这个词来表示我们的关系应该不会出错。



基本上我们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很少真的吵架。我对真边抱有好感,这点并不假。



但相反地,真边也是唯一会让我打从心底感到烦躁的人。我无法单纯地与真边由宇产生共鸣。在本质上,我们俩恰恰相反。我觉得与她维持这段关系时,我总是被迫忍耐。



忍耐。



以前,我曾经说过:



「忍耐的相似词是放弃。」



真边则回答我:



「放弃是忍耐的相反词才对啦。」



只要不放弃,无论在哪里、面对怎样的对象,都可以坚忍不拔地相处下去。我记得她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不过我从经验中得知,只要放弃、不抱任何期待,无论什么事都能够忍得住。



所以我点头附和。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我们从一开始就彼此矛盾。



我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来诠释我俩之间的关系。



4



真边似乎将不确切的敌人,暂且设定为魔女。



放学后,她说想调查魔女的事,我也和她同行。话虽如此,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并非只要到图书室查找资料就能找到想要的情报。关于魔女的具体资讯充满谜团。



「既然她在山上,只要爬上去不就行了。」真边说。



我摇了摇头。



「天快黑了,等周末再去找吧。」



最近天黑得特别快。从镇上到学校的阶梯虽然设有街灯,但更上头就没有照明了,最好避免晚上行动。幸好今天是星期四,后天就可以从大白天展开行动。



真边歪起头,似乎感到困惑。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



「总之先找辆计程车吧。」



「这座岛上有计程车?」



「只有一台。」



除了农家使用的货车之外,这座岛就只有三台车,其中一台是计程车。  「不过,我们不能坐车到魔女家吧?」



「当然,计程车又没办法爬阶梯。」



「那找计程车要干嘛?」



「计程车司机对在地的事一清二楚啊。」



「连魔女的事也知道吗?」



我点点头。



「听说他是和魔女进行交易才得到计程车的。」



「真的吗?」



「谁知道,他本人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七草会知道这种事呢?」



「碰巧啦。」



岛上的车就只有轻型货车、休旅车和计程车。在网路搜寻了一下后,我发现轻型货车与休旅车能够透过网路购买,但计程车的购入方式就不得而知了。在岛上执业的那辆计程车种并非一般轿车,而是专业计程车。座位中的弹簧特别有劲、后座车门的开启关闭也是由驾驶座操控,就连跳表机与八成连接不上任何电波的无线对讲机都一应俱全。



他究竟是怎么将这样的车辆拿到手的呢?被勾起兴趣的我,以前曾尝试坐上了那辆计程车。



「这座岛上可供车辆行驶的道路并不多,我想应该马上就能找到。」我说。



笼统说来,阶梯岛的主要街道就好比呈现东西走向的S字,西边衔接学校所在的那座山,东面望海。



从山下到第一个弯道被称作学生街。这里有书店、咖啡店及自称便利商店的杂货店,小巷内有好几栋学生宿舍。现在这个时间还会有流动式拉面摊贩在营业。



再往前走,住家就变得稀疏起来,田地相对显眼。从拐进第二个弯道的地方开始,则被称为滨海街。这边的街区比较热闹,定食餐厅、居酒屋和面包店各有一间,也有小型诊所及派出所,港口还有邮局。自称是米店的运货店拥有一辆轻型货车,自称是电器行的便利屋则有一台休旅车。



学生街与滨海街之间存在着平和的对立关系。同学中也分成学生街上的咖啡店「弹簧之上」派,以及海边的定食餐厅「食蚁兽食堂」派,偏好中庸的我则喜欢两边街区都会出没的流动式拉面摊。



我们的目标计程车大致都是来往于这两个区域。我本来想在便利商店帮真边找找庆祝搬家的荞麦面,但她似乎无意在这座岛上久居,所以改在「弹簧之上」买了块水果塔,打包带走直接在路旁的长椅上解决它。真边喜欢徒手抓起蛋糕类的糕点吃,整体而言,她是个不怎么细腻的人。



她吃完水果塔时,计程车正好驶了过来。那是一辆勾勒着橘色线条的绿色计程车,无论何时都打磨得光洁明亮。



我举起手,计程车便在眼前停下,打开车门。我一面坐进去,一面说:



「请到失物招领处。」



失物招领处?真边沉吟道。稍后再对她说明吧。



车门关上后,计程车稍微往后倒个车,切换完角度后起步往前驶。司机按下跳表机的按钮。



他是个戴着眼镜,肤色偏白的男性。年纪差不多接近三十岁吧,身材细瘦,氛围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相似。副驾驶座前的仪表板上放着名牌,由此得知他姓野中。



野中先生开口: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失物招领处是领回遗失物的地方。



我摇摇头。



「不是,因为她刚来到这座岛,我想带她绕一圈熟悉一下环境。」



「原来如此,那我就慢慢开吧。」



「麻烦你了。其实我还有事情想要请教野中先生。」



他透过后照镜朝我瞥了一眼。



「想问魔女的事吗?」



「对。」



「事到如今才开始感兴趣啊?」



事到如今?真边低声问道。



野中先生点了点头。



「我曾经跟你旁边这位少年提过,我是透过魔女才得到这辆计程车的。」



窗外已经变得相当昏暗。



可以看到前方拉面摊的灯光。计程车放慢速度,缓缓从旁边驶过。拉面摊上有两个男学生并肩坐着吃拉面,其中一人抬起头来,正好与我四目交接。



野中先生继续说:



「不过这位少年没有询问我任何有关魔女的事,只是敷衍地应了声『喔,这样啊』,所以我对他有印象。」



「你和魔女见过面吗?」真边问。



野中先生摇了摇头。



「不,没有亲眼见到,我只是寄信过去而已。」



真边皱起眉头。



「信?」



「对。我在信封上写了『山上的魔女收』,然后投进了邮筒里。」



「然后就得到计程车了吗?」



「首先是接到一通电话。」



「魔女打来的?」



「对。」



计程车沿着道路往左拐了一个大弯,驶出学生街。虽然说是主要干道,但其实也只是一条不足以构成双向道的小路,两侧田连阡陌。计程车的车灯在暮色中引路,远远地可以看到前方滨海街上星星点点的灯光。



「魔女打电话到你家吗?」



野中先生摇摇头。



「我没有电话。这座岛上只有医院、餐厅、邮局这些会聚集人群的场所才配有电话,而且全都是粉红色的投币式电话。」



学生宿舍里也有电话,一样是粉红色。不过当然无法与岛外通话,电话号码也只有三个按钮。



「我是在失物招领处接到魔女打来的电话。」



失物招领处?他曾走进去过啊?



真边追问:



「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跟她说我想要计程车,请她帮帮忙,然后也谈了一些关于这座岛上的事。」



「请具体告诉我。」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不是岛上的事吗?」



「两者是无法分割的啦。」



真边又皱起眉头,应该是因为难以理解这句话的含意吧。



「我想离开这座岛。」



「是吗?」



「拜托你,请告诉我关于魔女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计程车稍微加速,驶进滨海街。学生街上大多是学生宿舍,这里则全是平房。



野中先生直盯着前方。



「真边同学想要离开岛屿的话,就得找出失去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



「魔女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野中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车子沿着道路往右拐弯,进入滨海街。在夕阳余晖照射下的海面仿佛有影子在上头晃动,流入出海口的宽阔河面上横跨着一座桥。左手边是一片海湾,看着水面泛起的波纹,可以知道开始起风了。



野中先生回答:



「魔女是个可怜的人。」



真边探询:



「可怜?为什么?」



「因为她不得不管理这座岛啊,换作是我可受不了。」



真边陷入沉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于是我代为发问。



「你为什么会想要计程车呢?」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他笑了。



「好难的问题,我没办法轻易地回答你,而且……」



计程车轻轻地,仿佛屏住气息般减速,停了下来。



窗外并列着海边的灯塔与邮局。



「已经到目的地了。」



阶梯岛非常狭小,即使开得再缓慢,也还是很快就会抵达目的地。野中先生把跳表机按停,上头显示的依旧是起跳价。



5



风刮得很厉害。



我因寒冷而颤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



真边放任她的头发乱飘,转头面对我。



「失物招领处是什么?」



我不想把手从口袋中抽出,用视线示意前方。



「就在那里喔。」



眼前并列着一间小邮局和高高的灯塔。我指的是灯塔。



那是座白色的灯塔,凑近一看就会发现外观是上了漆的砖砌墙。虽然有开了几扇窗户,但窗帘遮挡住一切,无法看出里面的模样,缝隙间也没有透出光线。灯塔的光芒笔直地贯穿初生夜色中的那抹浑沌幽暗。



灯塔上有扇矮小的木门,门上也用油漆漆成白色。在我的视线高度镶了一块黄铜制的门牌,写着『失物招领处』。



「如果你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就来这里,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字还有失去的东西。」



「这样负责人就会把我失去的东西交还给我吗?」



「应该吧。」



真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木门好一阵子。风声在耳边作响,尽管音量很大,却意外地让人不觉得吵杂。就好像全力奔跑之后,听着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却不嫌吵一样。



「既然这样,这里面的人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东西啰?」



真边笔直地朝门口走去,丝毫不在意强劲的风,毫不迷惘地将手伸向门把。



「不过……大多时候,失物招领处的门都会上锁。其实我还没看过这扇门被人打开,也没听说过里面是什么模样、有什么人在。」



真边试着转动门把,但果然文风不动。她敲响门,高声呼喊:「请开门。有人在里面吗?」不过没有得到回应。灯塔只是沉默地照亮远处的海面,对我们毫不理踩。



真边持续敲了好一会儿。



当我的脸颊变得冰冷,打算跟她说差不多该回去的时候,旁边的门打开了。是邮局的门。



一名长发女性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果然也随风飞扬。我认识这名女性,她是时任小姐,邮局局员,白天会骑着邮局的红色机车来往穿梭。



时任小姐扬起眉毛,双手插在粗呢外套的口袋中。从门的另一端投射过来的光线,让我看到从她口中吐出的白色雾气。



「哎呀,这不是小七吗?怎么了?」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时任小姐就表现得一副跟我很亲昵的模样,据说是因为我长得跟她以前的布偶相似。



我把视线转向真边。



「我正在帮她做向导。」



「向导?」



「她今天早上才刚来到岛上。」



「这样啊。」



时任小姐饶富兴味地打量着真边全身上下。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那就是小真啰,还是小宇比较好?」



「都可以。」



时任小姐笑着从粗呢外套口袋抽出右手,伸到真边面前。



「请多指教,小真。我是时任,负责在邮票上盖邮戳,然后将信送到收件地址。」



真边握住时任小姐的手。



「请多指教。」



「小真的手跟寒冬的门把一样冰冷呢。」



「是吗?我不太留意这种事。」



「要不要到里面喝杯热牛奶?」



「好啊,麻烦你。」



两人终于放开彼此的手。



真边笑了。



「我有事想请教时任小姐。」



「哦?什么事呢?」



时任小姐把手伸向邮局门上挂着的招牌,将它从『营业中』那一面转过半圈换成了『准备中』。



「总之先进到温暖的房间后再说吧。」



她说完便走进邮局里去。



时任小姐似乎很怕冷。



小小的邮局角落有盏古色古香的灯油暖炉,摆在上而的水壶蒸腾地冒着热气。木造柜台边有扇不起眼的门,门牌标示着「员工休息室」。时任小姐打开了那扇门,里头是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和室,角落搭了个简易厨房,正中央有暖被桌,桌上还放着几颗橘子。



时任小姐脱下鞋子,走进和室。



「那里有坐垫,啊,你们可以吃点橘子喔。」



时任小姐从小冰箱中拿出盒装牛奶,倒进橘色的单手锅。我和真边稍微对望了一下,接着无奈地脱下鞋子入内。



「这个员工休息室很有家的感觉呢。」



「这里也兼做我的住家喔。」



「不是还有二楼吗?」



「因为爬上爬下很麻烦,上面又是西式房间,我喜欢榻榻米,所以最近都睡在暖被桌里喔。」



她点起火,稍微瞥了我一眼。



「进到女士的房间让你不知所措吗?」



「对啊,非常。」我回答。从以前我就很不喜欢踏入别人的生活空间。



我和真边铺好坐垫,坐进暖被桌。我有多久没钻进暖被桌了呢?我们家里没有暖被桌。



总觉得无法静下心来。我看向真边,只见她一脸认真,似乎正在烦恼要不要伸手去拿桌上的橘子。



「人家难得的好意,你就吃吧?」



真边点点头。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先给她吃点东西,她的心情就会变得不错。



我向她要了一瓣剥好的橘子来吃。味道不是很甜,酸味较强,应该是这座岛上种植的橘子吧。在亚马逊下单的话,或许连橘子都能送过来,但肯定不会有酸橘子。比起甜橘子,我更喜欢酸味强劲的。



时任小姐开口:



「我只有一个马克杯,用茶杯可以吗?」



我回答说什么都可以。



当真边一瓣又一瓣地吃着橘子时,时任小姐用托盘端来了三只茶杯,放到暖被桌上。



「请慢用。」



真边低头致谢。



「感谢你费心招待。」



我也同样低头致意,拿起茶杯。吹了几口之后,轻轻地啜饮热牛奶,很柔和的味道,尝得出蜂蜜自然的香甜。



身旁的真边长吁一声,不过那并非叹息。



「好好喝。」



「那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嗯,是什么呢?」



「这间邮局也会送信给魔女吗?」



时任小姐轻声笑了笑。



「算是吧,只要是在岛中,无论哪里我都会送去喔。」



「这么说来你应该见过魔女吧?」



「我只是把信投进信箱,邮差是不会按门铃的。」



我问道:



「你是爬阶梯到上面去的吗?」



「是啊,怎么了吗?」



「没有。」



时任小姐回答得太干脆,让我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我听说没有人能爬完那段阶梯。」



「怎么回事?」真边侧头问我。



于是我对她说明每个人都知道的传闻。



通往魔女宅邸的阶梯就在学校后方,但那道阶梯绝对走不完。往上爬行的途中会突然起雾,让人伸手不见五指,最后还会开始犯困,等到醒来时人已在阶梯的起点了。



时任小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



「这是什么蠢话啊?一步一步往上走的话,总会到达顶点啊。」



嗯,正常来想的话是这样没错啦。



她托着腮,调侃似地看着我。



「还是你想说,是魔女用了魔法,让阶梯无止尽地延伸了?」



我不知如何回应她。



事实上,我曾经爬过那段阶梯。我建立关于阶梯岛的假说后,动了想要见见魔女的念头,所以就爬上了学校后方的阶梯,可是我并没有见到魔女。



我的经历基本上跟传闻一致,唯独发生了一件传说中没有提及的事,但我不太想谈论它。



无论如何,不管我怎么爬都无法到达魔女的宅邸,这座岛果然很特别。



时任小姐轻声嘀咕: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啊,有魔法也好,没有也好。」



然后她双手包覆茶杯,把热牛奶端到嘴边。



真边说: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是关于隔壁的灯塔。」



「失物招领处?」



「对,里头有什么人在呢?」



「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时任小姐仿佛小鸟啄食种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热牛奶。



「我没有见过呢。失物招领处的人没有从那座灯塔中走出来过,也没有从窗户露脸,甚至连晚上里头也没点灯。」



「那样要怎么生活呢?」



「不知道。搞不好失物招领处根本就没有人在,我不曾看过灯塔的门打开。」



但是……



野中先生说他进过那座灯塔,还在里面接到了魔女打来的电话。



失物招领处的人也许和魔女有很密切的关系,平常可能就跟魔女有所往来。



虽然我觉得拥有魔法这种想法很愚蠢,但如果魔女真的能够使用魔法,现实生活中的问题或许都有法子解决。



我思索起灯塔的事。



关于它把明亮的光芒投向大海,内侧却笼罩着黑暗这点。



失物招领处的人——如果这样的人真的存在,他或她一直屏气凝神潜藏在这黑暗静谧的地方——四周堆满岛上居民的「遗失物」。失去的东西、被遗忘的东西。



被这些东西包围的失物招领处负责人,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我不想成为失物招领处的人。



可以的话,我不希望这种人存在。



因为这么一来,失物招领处的人不也成了一项「某人失去的东西」了吗?



6



走出邮局时,夜幕已经不留一丝缝隙地覆盖了天空。即使将视线转往西方,也看不到任何夕阳留下的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星辰缀满天——就像用锥子那类锐利的工具在黑纸上戳出数不清的洞,而夜空另一侧的强光经由小洞透了出来般。我试着找出射手座,但没有找到。我对星象并不熟悉,也不擅长找东西。何况射手座是夏季星座,说不定不管再怎么仔细搜寻都看不到了。



我和真边在星空下漫步。要从港口走到位于山脚的学生街,大概要走个二十分钟左右。



某处传来「远山日落」的旋律,于是我知道现在已经傍晚六点了。这座岛上每天都会在相同时间播放同一首曲子,只是不知道是由谁在什么地方播放的。也许是因为音响器材有点耗损吧,声音有些偏差,听着听着让人不禁心生凄凉。真边看了一眼手表。



「对了,我被交代要在六点三十分前抵达宿舍,来得及吗?」



「哪栋宿舍?」



「好像叫夏目庄,老师有给我地图。」



真边打开深蓝色的书包,将手伸了进去。



「我知道夏目庄在哪里。」



就在我住的宿舍对面,不得不说有种刻意安排的感觉。



「直接走回去的话,我想应该刚好能赶上。」



之后有好一会儿,我们两人都沉默地走着。



真边并不是一个喜欢聊废话的人,所以从以前我们就常这样毫不交谈地走着。真边领先一步,我则在后头配合她的步伐。即使阔别两年,这份距离感也没有被遗忘。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真边开口。



「什么事很不可思议?」



「很多方面,总觉得一切都太自然了。」



「你是在说这座不自然的岛吗?」



怎么可能,我心想。这座岛和岛上的居民全都很不对劲。



真边不置可否。



「我们隔了两年像这样子重逢,可说是非常戏剧性。」



「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什么戏剧性。」



「就是这点很不可思议啊。」



她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岛屿上,不知不觉间时序已往前推移了三个月,接着七草出现在我眼前。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曲折离奇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对我来说,你来到这座岛也是件曲折离奇的事啊。」



真边点了点头。



「可是像这样一起行走,却没什么不协调的感觉。明明我接下来就要莫名其妙地开始一个人生活在陌生的地方,但是却没有感到不安,或许多少是因为有七草在的关系,不过该怎么说呢……」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从以前就是个不善于用言语表达情感的少女,我觉得这点害得真边总是很吃亏。



「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很自然啦。现在这样跟平时从学校走回家没什么两样,明明在许多方面应该要觉得更加混乱才对啊。」



我明白她的心情了。我刚到这座岛上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待在这座岛上并不会令人感到不适应,能让人很真诚地接受这里就是我的容身之处。



这件事很不可思议。



「肯定是因为缺乏真实感吧。」我回答。



这并非真心话。



「因为一切都像假的一样,所以让人很难确实消化这些事。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且栩栩如生的,所以才会连混乱都无法产生。就像看电影一样,无论剧情发生怎样不得了的事情,坐在观众席的我们都不会慌张。」



真边在某些方面确实很蠢、很笨拙、很脱离现实,但仍是个头脑聪明的女孩,因此她摇摇头否定。



「应该不是因为这样。」



从我的位置看不到真边的表情,但我想肯定跟往常一样,是张无法读出情绪的脸孔吧。



夜空中高挂着新月,其光芒意外地明亮,看起来就像要把光线聚焦在她身上似地。



「两年前和七草你说再见时,我根本无法想像还能再像这样和你走在一起。」



两年前的事,何必现在重提。



就我对真边的认识,就算刚重逢时她马上就提起这件事,我也不会讶异。我本来以为既然她一开始没有提及,这个话题应该会就这么尘封在心底,为什么她会挑这种时候提起呢?难道她心中也有普通人才有的踌躇吗?



「我也是啊。」我回答。



「我一直以为我们再也不会像这样走在一起。」



真边由宇和我从一开始就南辕北辙,会走在一起不过是单纯的偶然,其实我们应该各自待在不同的地方才自然。



「能够再见到你,我很高兴。」真边说。



在我做出任何回应之前,她停下了脚步。



为何停下脚步?原因显而易见,只要顺着真边的视线望去,便无须多加思考。



前方是滨海街,路面微微往左弯曲。



街灯虽然一盏一盏地亮着,但灯与灯之间的间隔有些过宽,光线照不到刚好站在中间的我们。



前方的街灯下,有一名男孩蹲在那里。应该是小学低年级左右的年幼孩童。他穿着绿色的运动休闲服,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把脸埋在胳臂之间。虽然听不见声音,但看起来应该是在哭泣。



身旁的真边停下脚步的时间,我想应该只有短短几秒钟。



她立刻冲了出去,我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做。真边跑到男孩面前,蹲了下来,从我这边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她肯定露出微笑了吧。



「晚安。」她打了声招呼。



「你迷路了吗?还是跌倒了呢?」



男孩闻声,抬起头来。



他那泪湿的眼眸为何如此吸引人呢?我无法移开视线,胸口没来由地一阵疼痛。



「这里是哪里呢?」男孩问道。



*



他的名字叫做相原大地。



他说他就读小学二年级,对于家里的地址也记得一清二楚,但这些资讯在这座岛上毫无意义。



大地一直哭个不停。真边紧紧地抱住他,哭了一阵子之后他就这么睡着了,所以没能跟他说到什么话。



话虽如此,除了名字之外也没有其他必须问的问题。一目了然,他是在今天,恐怕就在刚才,来到这座岛的。



对于刚来到阶梯岛的人,有些话必须转达。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



不过即使大地没有睡着,这种话我大概也说不出口。



我把书包交给真边,生平第一次背起幼小的孩童。



既不觉得重,也不觉得轻。



但是他很温暖,这份温暖分外真实,相对冰冷的夜晚反倒有些虚假。



*



真边小声地呼唤我的名字。



「七草。」



「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



「今晚就先带他回我的宿舍去,其他事之后再说。」



「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来到这里吗?」



我摇了摇头。



「我听说不管再怎么年幼,会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国中生以上,他算是首例吧。」



阶梯岛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四处都很不对劲,其中有一点特别奇怪,那就是岛上没有小孩子。不知为何,岛民生不出小孩。而莫名闯入的人再怎么年幼至少都是国中生,因此这座岛上没有小学,我们的学校只有国中部及高中部。



像眼前这名男孩一样年幼的小孩,不应该出现在阶梯岛。



规则照理应该是这样。



「这孩子也是——」



真边欲言又止。



我确认大地的鼾声从背后传了过来,回应:



「大概也是被丢弃的吧。」



在这座岛上的全是被丢弃的人,如果规则中没有谎言和例外,就是这么回事。



她再度呼唤我的名字。



「七草。」



「怎么了?」



「我可以迁怒发泄一下吗?」



「不行,现在大地在我背上。」



「不是对你迁怒,我只是要在那附近发泄。」



夜路上不见人影,周围的住家虽然亮着灯,可以从里面听到说话声、电视声等声响,但这一切都宛如虚假的,感觉世界上只剩下我、真边、还有背上的大地而已。



我没有权利决定真边能不能发泄。



「可以啊。」我回答。



真边把我们俩的书包丢在柏油路面上,两道声音响起,接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概暂时憋住。



冲了出去。



发丝飞扬。听得到她的脚步声,仿佛心脏的脉动。她不顾一切地甩动手臂,低着头奔跑,然后突然抬起头。



「开什么玩笑!」



她大叫、跳跃。



右脚高高地往上踢,踢得比她的脸还高,就好像要将远方可见的山顶一脚踩平。



在月光的照射下,真边由宇狠狠地踢向电线杆,那副姿态很漂亮,但是从她鞋底发出的巨大声响却又有点滑稽,两者间的反差令人觉得可笑。



她就这样摔倒在柏油路,背部狠狠撞上地面,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她将双手大大伸展开,对着天空大喊:



「我绝对无法容忍!」



我一面留神避免踩到她的头发,一面朝她走近,直到能够看见她的脸。



「你太大声了,会吵醒大地啦。」



真边皱了皱眉头。



「抱歉,我会注意。」



「没有撞到头吧?」



「没事,只撞到背而已。」



「痛吗?」



「痛。」



「很痛吗?」



「还不至于到很痛。」



「发泄够了吗?」



她依然倒躺着,用力摇摇头。



「完全不够。」



「是喔。」



我开口问了她一个我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刚刚说无法容忍,是指什么啊?」



真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她的瞳孔笔直地反射着月光。



「竟然抛弃这么年幼的孩子,真是难以置信。」



「还不知道是谁抛弃的啊。」



「不管是谁都一样。不管是谁,我都无法容忍。」



「那你想怎么做呢?」



「那还用说,我要离开这座岛,把这孩子送回家。」



说不定遗弃大地的就是他的父母。既然被抛弃的是小孩子,首先自然会这么猜想。



——那么将大地送回家是正确的吗?



结果会不会只是让他更加痛苦?



不知道。对于不知道的事,我无法给出答案。我和真边不一样,没有办法真心生气或大叫。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无法容忍的就只有一件事,而那与被抛弃的小学二年级学生无关。



真边蓦地坐起身子,神情严肃地瞪着前方的山。



「总之先打倒魔女吧。」



我偏头纳闷:



「为什么?」



「说到底,这座岛本身就很奇怪,可以轻易将人丢弃的地方,这种场所怎么可以存在呢!」



「嗯,也许吧。」



「大地的情况就是一个最好的结论,可以用来证明此处存在着极不合理、明显有误的规则,害得有人因此困扰。」



「嗯。」



「不先改变规则,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就算逐一奔走帮助受困的人,也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



「或许是这样吧。」



「所以我认为必须先改变这座岛才行。」



演变成麻烦的情况了。



我并不希望真边深入探究阶梯岛的事,但棘手之处在于她的主张大多都是正确的。即使充满理想、与现实不符,但她说的话并没有错,所以才无法轻易反驳。



「对了,已经过了六点三十分啰。」



真边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接着用右手掩住脸。



「啊,迟到了。」



真边讨厌爽约,却常忘记与人的约定。她有时少根筋,明明总是面无表情却意外地很容易激动,而且一旦激动起来,稍神年龄就会变得幼小。和两年前一样,没有改变。



——真受不了。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真边由宇果然还是真边由宇,既然她来到这座岛上,我就不得不去招揽麻烦事,只能暂时放弃平静安稳的日常生活了。我今早发现她的身影时,就对这点心知肚明了。



我勉强只用右手撑住背后的大地,伸出左手将真边拉了起来。



「我陪你一起到你的宿舍去说明一下状况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应付。」



真边转过身捡拾被她扔掉的书包。



我望着她的背影。



一点都没有改变。到两年前为止,我一直都是像这样望着真边的背影。



而她,不管何时也总是毅然地朝着我不期望的方向前进。



*



我带着大地回到宿舍,引起了一阵混乱。大家会有这样的反应很自然,毕竟小学二年级的孩童来到这座岛,是前所未有的事。



我把大地托给舍监照顾,他则给了我一封信。那是一封没有邮戳的信,大概是直接被投递进这间宿舍的信箱里。收件人姓名写的确实是我。



我对上面的字迹有印象。



是堀的字。每个礼拜天我都会收到她寄来的一封长信,但今天是星期四。



回到房间后,我拆开信封。



里头装着与平常的她形象不符的可爱企鹅信笺。内容非常简短,只有一行字。



——真边同学很危险。



上头这么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