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克里斯托弗洛(1 / 2)
银阴宫之所以得名,乃是因为天花板的石壁上开了无数的细缝,将筛落的阳光映照在各处的墙上与柱子上,形成的阴影烘托出一种奇幻的氛围。
这是在谒见大厅正下方挖出来的空间,里头用了很多面镜子,将白天任何时刻的阳光带进地下室变成了月光,让这里无论白天或晚上都给人一种身处在夜里的错觉。
格雷烈斯走在前面,循着狭窄的阶梯来到了银阴宫。克里斯跟在后面,总觉得自己似乎体验过这阵冰冷的空气。四周的银灰色石柱有几个人那么高,沿着弧形内墙整齐地竖立着。昏暗的空间中,一根大得吓人的柱子由大厅中央的地板向上延伸。
“这根柱子就接在谒见大厅的王位下方。”
格雷烈斯转过头,以下颚指着银阴宫中央的柱子开口说道。
“这是天堂轴。”
柱子的根部有一面将大石头凿开,抛光制成的平台。
“历来的圣王绅就是在这张床台上杀死托宣女王的,杜克神之女由生到死的循环都是在这里完成。”
克里斯不由自主地举起右手,好几度紧握着又松开来。
仿佛知道剑柄为翅膀的黑曜石匕首握起来是什么感觉。
格雷烈斯环顾着四周与每根柱子之间的墙壁,每面墙上都有个小小的通道。
“这些通道中放着历代女王的石棺。根据传说记载,在四十八个石棺全都被封起来的那一刻,时间尽头的野兽‘噬星之兽’将会现身。”
年老的王配侯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到克里斯的身上。
“也许来得太早了点。”
克里斯没回答,只是紧盯着格雷烈斯看。他无法摸清楚对方究竟在盘算什么。
他带着催眠之神的刻印之力一路闯入王宫,第一个目标就是先找到王配侯。他知道自己已经杀了两个,还剩下一个人,而这个人肯定知道所有他想知道的事。
“……为什么你会愿意带我来这里?”
尽管这么询问,但克里斯并不期待对方回答。
他原本冷酷地计划着要折断这名王配侯的一、两根手指,再以拷问的方式逼迫对方说出禁锢野兽的地底湖所在位置。没想到格雷烈斯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还马上带他到这个没有刻印之人甚至不会知道的地洞入口。
“我觉得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你。”
格雷烈斯虽然正对着克里斯,但却回避了他的问题。
“你不这么觉得吗?”
“回答我的问题。”
“你就像是我亲手接生的小孩一样,什么事情我都知道,也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所以我才会带你过来。”
格雷烈斯将手伸向墙壁的凹陷处。克里斯反射性地绷紧神经,迅速握住背上的长剑剑柄。然而,对方只不过是取了一盏油灯出来而已。
“你去地底湖想要做什么?”
克里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杀了那头野兽。”
“你不是一直都是拖着那头吃人好运的野兽影子走过来的?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刎颈自尽吗?”
克里斯冷静地思考过后才勉强挤出声音。
“干脆在战场上被杀掉算了,这样的念头在我心里闪过无数次。但却怎么也死不了。不过,我倒是从没有想过要自我了断。”
其实他根本不用自杀。只要在战场上暂时闭上眼睛,放松自己的神经一切就结束了。敌人不计其数的箭矢和剑刃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朝他飞来。可是他却为了活命而不断逃跑、反抗,在无尽的杀戮之中活了下来。
“为什么?”
“过去的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
“那你现在知道了?”
克里斯点点头。
“为了遇见米娜娃。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
“喔?”
格雷烈斯首次露出了笑容。
“真是有趣的想法。”
“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开心才来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来?我再问你一次,你到王宫底下的地底湖去是想要得到什么?我不认为你是为了杀死那头野兽而来的。”
“就跟你们为了拥有刻印的大公家子嗣举行的仪式一样。我要知道冥王欧克斯的真名,然后亲手擒住这头野兽。”
“原来如此。”
格雷烈斯举起油灯,将其光芒照向天堂轴侧面一处向下延伸的阶梯。
“现在王宫里面没有神婢,榭萝妮希卡也不在。没有人会唱莫尼斯的祈愿这首圣歌,无法压抑野兽的意志。你这一去可是非常危险的。”
“没关系。”
“你没想过会有更糟糕的结果吗?”
克里斯往前走了两步后猛然停住脚。
“你是说,我解放了刻印会让那头野兽取回更强大的力量,大到让我无法控制是吗?”
“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算了,你去了就会知道。不解放刻印,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格雷烈斯的身影遮住了油灯的光芒。微弱的光芒随着他的脚步沉入天堂轴侧面的阶梯入口。克里斯赶紧快步追上前去,他的脚才刚踏进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漆黑通道,一股湿冷的空气便团团将他包围住。不只如此,地底下还传来了一阵窸窣的风声——或者是什么东西的嘶鸣。
这个地洞深邃到令人难以置信。
从天堂轴轴身内侧向下延伸的阶梯,沿着圆柱内侧以螺蜁状的方式下探。地洞内的空间成圆锥状,随着他们走下阶梯而扩展开来,原本磨得光亮的墙壁也变成了自然的岩石表面。领先克里斯约五步之遥的格雷烈斯的脚步声,和他手上摇曳的火光,所有的动静都深刻地刻画在克里斯的意识之中。这段阶梯没有扶手,右脚踏出去是空无一物的黑暗空间,若是失足摔下去,可能会持续好几天无止尽地坠落才有可能落地。
石阶一路向下延伸,克里斯只觉得每跨出一步便传来更凝重的湿气。空气也变得更加的冰冷。
“……这个地洞是人造的吗?”
他开口询问走在前方的格雷烈斯。
“不清楚,关于这点没有任何文献有记载。”
“你们是刻意将王都建筑在这个地洞上方的吗?而且还依据神话故事的内容,将圣王族和大公家的传统由开国一直延续至今?”
“你到底想说什么?”
橙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上下摇曳。
“我无法理解你在想什么。格雷烈斯,我无法理解你这个人的思绪。”
“听你这么说,好像其他人的想法你就可以理解似的。”
由于被这么反问,克里斯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顺着阶梯往下走。他感觉黑暗仿佛由脚尖向上缓缓席卷自己的身体。沉重的空气将他包覆住,但是他的意识却逐渐融入这股深邃的黑暗之中。
“我杀了好多人。”
克里斯对着眼前一点一点沉入黑暗世界的油灯方向开口说道。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欲望,而他们的欲望和我的欲望互相冲突,所以我便杀了他们。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就这个层面而言,我是一头野兽。”
“原来如此。所以,我才会无法从你身上感觉到恨意。”
“只有你,我无法理解你的思绪。甚至连你这个人该不该杀都无法判断。”
两人的脚步声有条不紊地持续着。克里斯在说话的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逐渐脱离肉体。漆黑冰冷的冗长阶梯几乎要令他窒息,种种感受仿佛要将他的意识逐出现实的领域似的。
“你今后打算为了什么而活呢?”
格雷烈斯用呼气般的声音开口询问后,又说道:
“至少我没有打算要剥夺你未来的人生。”
“你也不会杀死米娜娃吗?”
“米娜娃陛下如今是圣王国不可或缺的托宣女王。”
“那么弗兰契丝嘉呢?”
“那只女狐狸也是。想要将安哥拉帝国的军队逐出我国领土,那个女人的能力也不能少。”
这个男人说的每句话都不值得相信。他是敌人,而且还不只一次地派出刺客袭击他们。但此时的克里斯却无法对他怀抱杀意,甚至激不起一丝丝愤怒的涟漪。
——要是他直接朝我袭来,应付起来还轻松些。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人不能杀。
“你会想要放下战争,安安稳稳地过生活吗?”
这句话终于微微摇撼了克里斯的心房。
安安稳稳地过生活……克里斯确实这么想过。但他只懂得使剑,他只懂得以效率极高的方式夺走大量的生命,然后活下去。他既不知道安安稳稳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也无法想像过着安逸生活的自己。
——唔……我……
——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跟一个对我没有恶意的人相处。
——不过,只要米娜娃在自己身边的话——
“我只要米娜娃陪在我的身边,这样就好了。”
只要有米娜娃陪在他的身边,即使今后仍然得驰骋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也无妨。
格雷烈斯冷哼了一声。
“你不是把自己出生的村庄给烧了?”
克里斯没有回话。
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他心里这么纳闷着。不过,那很可能是从柯尼勒斯或迪罗涅斯那里听来的。总之根本无关紧要。
“在那之后,你为什么会成为佣兵?”
在这声问话当中,踩在阶梯上的脚步声忽然出现些许混乱。克里斯甚至不知道是谁打破了这样的规律。地洞里的重重回音传入耳中,只觉得自己仿佛在黑暗中往下坠。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当时的你还那么幼小,根本没有受过任何战斗指导,为什么一开始就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无法回答的话,那我们只好继续前进了。”
格雷烈斯的声音没入了黑暗中。
冗长的时间过去,甚至让人忘了到底经过多久。就在这时候,忽然来到了阶梯的尽头。脚下传来砂质地面的触感,潮湿的地底风由正面呼啸而来。
尽管油灯的光芒非常微弱,克里斯仍然隐约看见高耸的地洞内侧石壁根部位置,有一处通往另一个空间的宽敞入口。冷风拍打着他的脸颊。格雷烈斯就伫立在那个入口处的前方,接着便被洞内更为深邃的黑暗给吞噬进去。
克里斯见状也踏过沙地追上前去。
脚下的沙地忽然呈现向下倾斜的坡度。克里斯从脚步声传来的回音当中,察觉到这个空间非常地宽敞。手指头冻得几乎快不能动了,每向前踏出一步关节就会传来一股刺痛。洞内的寒气和恐惧感窜上咽喉上让他的牙齿喀喀作响。
格雷烈斯停下脚步,用布盖住油灯的光芒。
地底湖的湖面顿时没入了黑暗之中。
这面湖到底有多大?两人脚下的沙地左右两侧全是湿滑的亮蓝色石壁,沿着地底湖外围向湖的尽头延伸。在清澄的湖水中,岩石的质地则是转为带有金属般锐利的银色光泽。
身处在这个地洞中,唯一还算勉强可以看见的是向着彼方一路绵延的湖面上——抑或是湖中闪烁的光球。
——我认得这里。
洞里的寒气侵袭着克里斯的五脏六腑,身处这个环境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感触。
——我认得这里。
——这是创世之地。
——是我出生的地方。
克里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但脑中不断地浮现湖水沁凉地贴在肌肤上的熟悉触感。
“所有拥有刻印的大公家孩子都会潜入这个地底湖的湖底,听取各自的名字。”
格雷烈斯望着远处湖面银黑色交界处漂浮的光球,迳自嘟哝着。
“这是开纹仪式。他们藉由这个仪式得知身上寄宿的神祇真名,刻印所代表的力量会在此时涌现。”
克里斯绕到格雷烈斯的前方。由于身处黑暗中,因此直到脚尖传来冰冷的刺痛感之前,他甚至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踏入了湖里。
“去吧。去窥探黑暗的深渊,知晓你想知道的一切。”
格雷烈斯在克里斯的背后催促着。湖水淹过了脚踝、膝盖,继续往上攀升。克里斯咬牙强忍着,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接着,他凝视的湖面下方微微冒出了两道光芒。
是眼睛。
——它在。
克里斯感觉到额头与手背传来炽烈的疼痛。
——它就在湖底。
不知何时响起了嘶鸣声,整座地底湖洞穴也产生了低沉得教人十分难受的共鸣。湖水开始出现复杂的波纹,水面也渐渐淹到了克里斯的胸口。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包裹着克里斯的湖水开始变得温暖。
那种感觉就像是——置身在母亲子宫内的羊水之中。
克里斯睁开眼睛,脚下坚硬的土壤随即映入眼帘。稻草散落一地。龟裂的水瓮并排着,和用绳子捆起来的木柴一起堆放在旁边。稀疏的阳光由泥墙上方的窗子透进来。
原本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他此时将手放松,转动脖子四处张望着。
——喔……
——又是这里呀。
他的意识和记忆都非常清晰,想起了不久前地底湖的湖水淹没胸口和上臂时留下来的触感,还有令他头痛欲裂的声音和湖面闪烁的光芒。
在所有感官都消失之后,克里斯回到了脑海中一切记忆的起点,这个令他怀念又忌讳的场所。
“我们又见面了。”
克里斯听到这个声音而抬起头。
只见仓库的门板前站着一名女子。她穿着粗制的衣物,一头黑发又脏又乱。但宛如月光般皎洁的白皙肌肤,还有那张与克里斯极为神似的笑脸,都美得令人屏息。
“……你永远都是以这副模样出现。”
克里斯叹了一口气说道。
“是基于你的期望,我才这么做的呀。”女子说着。
“你是说,我还想见我的母亲?即便是我亲手杀了她?”
“没错。”
她来到克里斯面前屈膝蹲下。
“不论是这间仓库还是我,都只存在于你的心里。而你也只是窥探自己的内心,一直和我在一起。”
她的话令人感到不快,但克里斯却无法否认。即便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他仍然爱着她。因此更无法原谅这头野兽总以母亲的形貌出现。
——如果真要回来,只要我闭上眼睛,随时都可以回来。
——我离开米娜娃,来到了圣都。
——结果却还是回到这里来了吗?
“告诉我你内心的欲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