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的黄金妖精」-girl’s pride-(2 / 2)
「……唉。」
珂朵莉把切块盛在叉子上的蛋糕送进口中。
甜味强劲的烤乳酪蛋糕。幸福的滋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3. 没有名称的感情
训练第二日。今天的天气是阴天。
尽管天色看起来随时都会下雨,即使如此,对训练而言并没有不便之处。
先声明,即使如此,珂朵莉仍以她的方式尽力了。
差点变得散漫的思考,差点迷茫的眼睛,差点各自运作的手脚,她都拚命管住了。她将涣散的注意力聚集起来,勉勉强强做出样子。
所以,训练还算有模有样。
然而在威廉要求到极限的训练中,「还算有模有样」的注意力根本不够。木棍没躲掉,肩膀、侧腹、下腹、腿肚就被打个正著──不晓得威廉是怎么留手的,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或冲击,但是平衡失去以后就没有回来,珂朵莉手足无措地当场摔了一大跤。
「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之后要好好休息……」
威廉一边这么交代,一边用「你到底怎么了?」的态度探头看来。
「卖力归卖力,动作却在紧要关头就会出错。昨天你还练得好端端的吧?」
珂朵莉无法直视他,把脸别向旁边。
她懂。她有自觉。
威廉所说的「有效率的活动方式」,要在身体学会以后能反射用出来,才会有所发挥。然而在掌握那一套以前,非得花下充分的时间,让自己身体习惯有所意识的动作才行。
在这种心情乱七八糟,连自己在想什么都搞不清楚的状态下,就只能展现出连自己都搞不懂在做什么的身手。
「从昨天到今天,你多了什么烦恼吗?」
听见那句话,珂朵莉的血顿时冲上脑袋。
「吵……」
「吵?」
吵死了吵死了基本上凭什么由你来问你有脸问吗对啦就是那样烦恼会增加都是某人害的既然你可以察觉到那些就不要只顾一半起码也要发现原因出在自己身上嘛还是说真的就是我想的那样你真的打算从这里离开所以都不在意吗?
没办法好好地把话说出来。
话说不出来,想法就会在心中反覆回荡,然后逐渐膨胀。
自己现在应该满脸通红吧,这种不必要的自觉便随之而生。
「怎么了,站不起来吗──」
威廉伸过来的手,为情绪扣下了扳机。
「吵白痴!」
喊了些什么,连珂朵莉自己都不太清楚。
她只管蹦起身,然后用全速奔离。
在珂朵莉留下滚滚尘土的同时,她的背影就消失不见了。
「她在搞什么啊?」
威廉目瞪口呆地目送其背影,并且嘀咕。
「世上也有技官不知道比较好的事喔。」
倒在威廉脚边动不了的艾瑟雅,说得就像在教小孩一样。
「烦恼多多的年纪。」
同样倒在地上的奈芙莲则像在抢词。
威廉歪著头依序咀嚼她们俩的话,结论就只有一句。
「我还是不懂年轻女生。」
「真是合乎期待的反应耶……」
语气傻眼的艾瑟雅吆喝一声,将上半身撑起。
「技官,我想你不用去追她也没关系喔。」
「嗯?」
原本正准备追在珂朵莉后头的威廉停下脚步,然后回头。
「呃,一般来说,那种状况放著不管应该不妙吧?」
「那个女生有独自揽著烦恼的毛病啦。她的本质是个能干的努力家,就算多揽一些烦恼,以靠骨气和毅力还是能解决任何问题。不过要是超出容量限制,她就会像那样『哇呀啊~』地鬼吼鬼叫。」
「……原来如此,『哇呀啊~』地鬼吼鬼叫是吗?」
威廉似乎心里有数。他特地重复那句话,还看似若有所思地点头。
「基本上她是个脑筋灵光的女生,所以迟早会冷静下来,重新面对自己的情绪。至少发飙也不能解决问题这一点,她是可以自己发现的。」
「原来如此……」
威廉眯细眼睛。
「真是豁达的意见,不过你们哪一边比较年长?」
「呀哈哈,不要提那个啦~」
艾瑟雅缓缓起身。
「所以喽,技官,与其照顾那个女生,我倒希望你先解决这边的问题再说,如何?」
「问题?」
「就是公布谜底啊。」
艾瑟雅压低声音。
「毕竟这件事情拖泥带水地耗下去,好像也不会变得有趣。虽然珂朵莉问都不敢问就像那样逃走了,不过昨天那条伏笔,你打算怎么作结呢?能不能请你赶快招出来?」
「啥?昨天的伏笔?」
威廉带著一副不晓得她在讲什么的脸,把眉头皱了起来。
「…………」
奈芙莲不晓得有没有在听他们互动,早就放弃爬起来的她,正茫然地独自望著阴郁的天空。
†
在森林里较深的地方,珂朵莉停下脚步。
她回头。尽管心里期待过,威廉却没有追上来。
或许她被拋弃了。如此恐怖的想法袭上心头。像她这种莫名其妙又麻烦的小朋友,威廉才不可能永远照顾下去。或许他是那样认为的。
不可能会那样的,珂朵莉心想。
可是说不定就是那样,她心想。
不安是会无可奈何地涌上的,珂朵莉知道这一点。即使备有再怎么无懈可击的道理及理性,也都发挥不了效果。顶多只能用于抹去涌上的不安,或者加以抑止。
珂朵莉想起在集合市场街(Market Medley)遇见威廉时的事。
她想起威廉被潘丽宝扑个满怀,结果跌得湿漉漉的那次重逢。
她想起威廉和小不点们玩得满身泥巴,还有穿著围裙在厨房准备甜点的模样。
她想起自己在医务室,把之前怀有的情绪对威廉发泄出来时的情形。
在那之后……怎么说好呢?总觉得连回想都会不好意思,呃,像是被他摸遍全身时的事……呃,还有,还有就是──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心情呢?)
她认为从第一次见到威廉的那时候,自己就对他有好感了。
后来,随著对威廉的性格与过去有所了解,她觉得自己也开始抱有同感、尊敬、同情、憧憬之类的情绪。
然而,关于更进一步的感情,就不好说了。不知道有哪个场面,可以让她断言就是这一瞬间点燃火花的。
珂朵莉试著思索,却想不出来。
她想起之前读过的书里有这么一段。恋爱是无底沼泽,回神时就已经陷进去了。而且再怎么挣扎都无法脱离。
──啊,原来如此。所以说,这就是那么回事吗?
要问是从哪一刻开始,她答不出。回神过来时,就变成这样了。
在读书室里被艾瑟雅和奈芙莲消遣的那时候;从魔力中毒的症状醒来,对他哭诉的时候;想强吻他却被溜掉的时候。
从最初就存在的心意,每天都一点一滴地在改变模样。
一边改变模样,一边不停膨胀,直至今日。
或许已经嫌太迟就是了。
如果跟别人提起,说不定会让人傻眼。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开始恋爱了。
少女总算替自己心中的那份感情取了名字。
4. 灰发妖精的情形
那么,在此要穿插一些轶闻。
关于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这名少女。
黄金妖精……应该说凡是所谓的妖精,都属于一种自然现象。这表示,严格来讲它们并不是生命。因此,它们不需要由父母生育。妖精会在类似森林中这种少有他人目光的地方自然而然地诞生。接著,只要顺利受到护翼军相关人员的保护,就会被带到妖精仓库培养成不折不扣的兵器。
而且,妖精们大多记得自己刚诞生时的情形。记得从无变为有的那个瞬间,以及自我开始存在的头一段记忆。
尚未拥有自己心灵以前的原始冲动。或者说,也许那就是妖精的构成材料「幼童灵魂」,于临终之际怀在心里的最后一份感情。
而以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的情形来说,那则是先天性寄宿于内心的莫大虚无感。
这个世界即将毁灭,因此是否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不安;目前确实存在于那里的事物,一旦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是否就会失去的不安;立足之处是否随时会瓦解,因而跌落黑暗中的不安;更重要的是,名为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的人格本身,是否也会一下子就四分五裂,溶于风中并消失于天空的不安。
当然,被那种想法牵著鼻子走,也只是出生后没过多久的事情。随著身体与心灵成长,冲动本身就逐渐淡化,心里也变得可以妥协了。
然而,曾经抱有那种不安的记忆并没有消失。
那仍铭记在少女的深处,不停勒著她的心。
无法对世上万物带有感情。因为那是随时失去都不奇怪的东西;无法对世上万物抱有爱情。因为那是随时消失都不奇怪的东西。
而且──某方面来说,这也可以称为符合妖精作风的特徵就是了──对此刻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自己不抱执著。那肯定是因为,她简直虚无到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的关系。
名为威廉.克梅修的男子来到仓库。
起初,奈芙莲对他并没有多大兴趣。虽然他好像想赖在仓库里,终究只是帮军方跑腿的人,八成不会有什么作为吧,八成很快就腻了吧,奈芙莲想得很简单。
看来自己想错了。奈芙莲在几天内发现了这一点。
终究只是帮军方跑腿的人。以文件上记载的事实而言,那应该没错。然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当事人似乎完全没那个意思,他对原本的职务似乎既没兴趣也无义务感,看待无徵种孩子的目光也莫名温柔。
此外,还有一点。总觉得珂朵莉对著他看时,眼里一直都带著妖精不该有的奇妙色彩,对此奈芙莲当然也注意到了。
『莲,你也对他有兴趣?』
『我觉得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当时回答艾瑟雅的那句话,说到底,就是奈芙莲在当时的率直想法。可以预见的是,他似乎会为这座妖精仓库带来某种变革……不仅如此。待在他身边,奈芙莲就会有种无法把目光移开的奇妙感觉。
于是,到了现在。
妖精仓库的屋顶上,奈芙莲把手肘搁在扶手,茫然地望著星星。
万里无云的夜空,看起来简直像无底洞。光是望著那片天,就能让身体沉浸于好似在黑暗中不断坠落的感觉。
奈芙莲觉得这样的时间适合思考。同时,她也觉得这样的时间适合无所事事地什么都不想。
「会感冒喔?」
披肩被轻轻摆到奈芙莲的肩上。
回头看去。高个儿的女子──妮戈兰笑容婉约地站在那里。
「你有什么烦恼吗?」
「唔……看起来像那样?」
「这个嘛。一直都在关注年轻女生的我,有听见直觉正用力发出那样的警讯呢。」
得意的笑容。
「既然你在看星星,表示还是跟以往那种不安有关吗?以前你的说法是世界快要毁灭了。」
「唔……你的直觉对了,但不是那样。」
该怎么说明呢?奈芙莲稍作思索。
「是关于威廉的事。」
「哎呀。」
「我觉得,他有双不可思议的眼睛。明明是初次见面,我却一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哎呀哎呀。」开心似的语气。「难道说,你也对他一见钟情?」
「不对。」
她斩钉截铁地立刻回答。
「不是那样的。我想,他大概,跟我一样。」
「……啊。」
短暂沉默。
妮戈兰来到奈芙莲身边。这里的扶手是配合妖精身高设置的,和高个儿的她一比就显得小巧玲珑。
「那个人相当清楚,世界根本就不稳固。他也实际体验过,只要稍微移开目光,一切都会消失不见。对于自己是什么人也一度感到迷失,到现在仍未找出答案。」
何况,和单纯把感情从前世带过来的奈芙莲相比,想必那会更加沉重而辛酸才对。
他实际失去了以往生活的整个世界。一度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那段空档就让一切都消失了。
「然而,他在笑。明明既没有忘掉,更没有克服不安。他仍背负著一切,还一副开心的样子。不只身体。明明他连内心都满目疮痍,即使随时坏掉也不奇怪才对。」
奈芙莲缓缓地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是吗?」
妮戈兰微微点头。
「莲,你想怎么样呢?」
「我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谈的不是你要怎么做,而是你想怎么做。」
「……我不太清楚。」
从以前,奈芙莲就不习惯抱持期望。假如是照吩咐做事或者奉命行事,那她都可以。不过,要凭著本身意志及欲望做些什么的话,顿时就会变得动作迟缓。
「……莲,你喜欢威廉吗?」
「刚才我也回答过了,不是那样。」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不必从身为女孩子的角度来想,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你觉得自己有办法喜欢他吗?」
奈芙莲烦恼了一会儿。
「至少,我并不讨厌。」
「既然如此,能不能麻烦你陪著他呢?」
不可思议的要求。
奈芙莲忍不住认真地探头看向妮戈兰的脸。
「什么意思?」
「与其一个人独处,两个人相伴心里会比较踏实。假如彼此怀著相同的心情,就算只是陪在身边,肯定也能相互支持的。」
「是那样吗?」
「就是那样喔。」
奈芙莲试著回想。短短几天前,在那间资料室的事。
为什么自己没办法对独自与成堆文件搏斗的他弃之于不顾,还主动搭话呢?为什么不经意就帮了他的忙?之所以忙不习惯的工作忙到精疲力尽,睡在他腿上的原因是──甚至从那段时间感受到确实的安宁又是为什么?
若是怀有相同心情的人,就能相互支持,妮戈兰是这么说的。那表示,只要待在他身边,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同样也会得到心灵上的支持吗?
「虽然不甘心,但是在那层意义上的心灵关怀,我办不到。莲,如果你肯帮忙,我会很欣慰。」
「嗯……」
奈芙莲仰望星空。
她遥遥探视随时伴在这个世界左右的压倒性巨大空虚。
「我明白了。我会在能力范围内,试著从错误中摸索。」
奈芙莲将目光向著天空,将意识放在高处,这么做出回答。
「谢谢你。」
食人鬼的温柔嗓音,听起来近在身边。
†
游戏室。
奈芙莲发现威廉正和缇亚忒她们围著升官图画册嬉戏。
(试著陪伴他……)
因此,她就贴到了他的背后。
「……怎么了?」
威廉把头转过来问,奈芙莲便回答。
「我在做小小的实验。不用在意。」
「是吗?」
不知道威廉是怎么接纳的,他点头以后就没有再多追究。
奈芙莲重新试著确认自己在那种状态下的心情。嗯。的确,感觉不坏。而且,要是被黏著的威廉也觉得心情不错,说起来就还满有效率的不是吗?
「呀哈~!」
大概他们那模样看起来挺好玩的关系,可蓉就扑了过来。
「我跳!」
大概是觉得这几个人值得一闹的关系,潘丽宝也骑了上来。
叠了这么多人,之后就快了。迦娜来了。阿尔蜜塔来了。吉妮叶特来了。她们发出乐孜孜的怪吼怪叫跳上来,逐渐往上越叠越高。
毕竟她们都是小朋友,一个个并没有多重。不过人数一多,难免就又重又吃力了。
「唔喔喔喔喔!」
威廉发出惨叫并且发抖。
奈芙莲忽然察觉到目光,把脸转向走廊。
珂朵莉站在那里。
『真是没办法耶。』
『你们在做什么?』
『哎哟,瞎闹过头的话,对小朋友的教育不好吧。』
──奈芙莲的脑海里,浮现了好几种感觉就像对方会讲的话。然而,珂朵莉察觉她的目光,就默默地转身了。她碎步跑向房间离开。
「……唔。」
看来,珂朵莉那边也还没有从复杂的心境中挣脱。
奈芙莲也有想到,或许过去打个圆场比较好,但她现在是这座妖精塔的基底之一。身体动弹不得。
「唔喔喔喔喔喔喔!」
「噢噢噢~」
「好高好高!」
尽管全身都频频发抖,威廉仍然没被压垮,还用背脊与肩膀撑起了小小的妖精。无论心灵或身体,明明都保持在将近崩溃的状态。他却装得一派从容,还打趣地露出笑容,其实他应该非常难受才对的。
(…………嗯。)
可以的话,不希望这个人坏掉。奈芙莲如此心想。
所以,她要尽自己所能,陪他撑下去。
奈芙莲闭上眼睛,如此下定决心。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你们好像玩得满开心呢!」
奈芙莲睁开眼睛。这次,走廊上有妮戈兰的身影。
对方将双手指头开开阖阖,并且阵阵逼近。
「可不可以也让我凑个热闹?」
「不,慢著。你再考虑考虑。那我实在消受不了。」
威廉将近认真的恳求,她也没有听进去。
「来喽~!」
「住手!」
威廉用几乎就要哭出来的声音大喊。叠得像山一样的妖精开心地哇哇大叫。
「…………」
自己要尽其所能,陪他撑下去。否则,不晓得这个人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形式崩溃。
奈芙莲陪著威廉成了妖精的肉垫,同时也眼花撩乱地再次将那样的决心铭记于心。
5. 猫徵族男子
按理讲,算来是特训第三日的早晨。
珂朵莉用冷水在洗脸。
冷静下来,她心想。
对情意有自觉了,以个人而言这是满大的进步。不过要是换个说法,那终究只是极为个人性质的心态问题,被那牵著鼻子走而给周遭添麻烦并不好。要再补一句的话,让艾瑟雅或妮戈兰用关爱眼神看著自己被那牵著鼻子走的模样,会让珂朵莉相当排斥。
一想到威廉,脸就会热起来。她藉著用力泼冷水,硬是将那股热度赶走。
威廉说不定会被岛外的商人(推测)挖走而离开这里──关于那件事,珂朵莉也已经有冷静思考的宽裕。妮戈兰说得对,问当事人就行了。现在的珂朵莉,有足以踏出那一步的勇气。
「喂,可蓉!要好好洗脸!」
「会冷啦,不要!」
「我完全同意,这么冷的日子根本不会想碰冷水呢。」
「喂,你……你们两个!不可以溜掉啦!」
耳熟的声音跟平常一样大呼小叫地闹著。闹哄哄的脚步声「哒哒哒哒」地从背后的走廊跑过。
这大概是自己出面的时候了吧,珂朵莉心想。
先回头,然后「喂!」地喝一声。趁吵闹的当事人们──缇亚忒她们四个都停下动作,就把双手凑在腰际,摆出威吓的架势。不可以在走廊奔跑。洗脸和刷牙都要确实做好。小朋友说不定会模仿你们几个吧。
没错。表现得跟平时一样,找回平时的自己吧。她打定主意。
当珂朵莉用毛巾擦完脸,准备回头的时候,在视野一隅,身穿大衣的威廉.克梅修便映入眼里。他穿著平时那套军服,还搭配有事外出时的大衣。
「……啊。」
好帅,珂朵莉一瞬间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情意实可畏,难道一旦蕴藏于心,这么容易就会蒙蔽眼睛?以往目睹过好几次,应该已经算看惯的威廉外出用装扮,有那么一瞬让她看得入迷。
然后在下一刻,异样感让心头晃了起来。有什么不对劲。
「……咦?」
已经快要到每天训练剑技的时间了。
而且,至少从这两天的惯例来看,那种训练是穿著一点也不时髦的训练服来进行。
(难道说……)
威廉外出的打扮与训练时完全不同。他打算去哪里吗?他打算去做些什么吗?难道,难道……
理应刚刚才克服的不安,又卷土重来地抬起头了。
种种想法都从脑子里飞走了。珂朵莉紧握著擦过脸的毛巾,用全速在走廊上跑。
「喔。」
威廉抬起脸庞。
「来得正好,我有事要说。今天的训练休息,休养身体并培育肌肉吧。」
珂朵莉听不进去。
在威廉眼前紧急剎车的她,神色严肃地抬起紧绷的脸孔。
「严禁自己做训练。还有,再怎样都别催发魔力喔。那有碍健全的高效恢复──」
「你要去哪里?」
珂朵莉用了像是从地狱底部响起的超低声音问。
「有些小事要处理。我出门一趟。」
威廉回答以后,就把视线移向玄关。珂朵莉也跟著看向那边。有个似曾相识的猫徵族男子站在那。对方察觉到她这边,便拿下帽子简单致意。
「不──」
珂朵莉的身体又自己动了起来。
她闯进那两人之间,伸开双臂挡住威廉的去路。
「哦?」
「不行!你别走!」
「啊?」
「求你别走!我们约好了吧,你说过你会等我!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然后好好地回来!所以……!」
提这个会有所重复,但事情发生在早晨。
早晨就是为了准备一日之始,每个人都会匆匆忙忙地出房间的时段。
「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肯定不行的!我会没办法战斗,没办法赢,也没办法回来!没有你在的话,我就不行了!」
支离破碎。珂朵莉任由情绪把话挤出来。
原本在洗脸的妖精,在走廊到处奔跑的妖精,还有搬洗衣篮的食人鬼,全都注视著珂朵莉。
「……呃~」
威廉目光左右游移,还一头雾水地搔了搔脸问:
「你在讲什么?」
†
那只猫……订正,那名男子叫乐米凯洛迪.利马谢迦。
据说他出生的故乡是这座悬浮岛,但因为梦想在都会中生活,就在近二十年前出外闯荡。后来,如同珂朵莉等人的推测,他到了十三号悬浮岛当菸草商。由于生意天分及运气皆具,他的事业似乎以成功作收。接到母亲死讯则是上个月的事,而那成了契机。他把以往经营茁壮的商行托予年轻人,然后用公家联络艇与私营的渡船(Ferryman)回到了六十八号悬浮岛。
在睽违二十年的老家,有面挂钟不会走了。
那是满载了他与家人回忆的宝贵物品。
有形之物迟早会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长久以来根本都放著故乡与家人不管,活到现在才要讲回忆,或许也嫌厚脸皮。即使如此,乐米凯洛迪还是希望能再听一次那面钟的响声。
「你想嘛,说是挂钟,里面也藏有挺复杂的装置。」
在利马谢迦家的接待室。
「啪」地掀盖以后,底下确实如威廉所说,可以看见发条、螺丝和齿轮塞得密密麻麻。
「…………」
珂朵莉默默不语。
「何况它的动力没用到晶石,属于只靠机械装置运作的旧世代款式。找外行人出手也拿这东西没辙。」
威廉一边说,一边灵巧俐落地将几块零件逐步拆下。生锈的齿轮,歪掉的轴,缺角而发挥不了功能的音梳。
「…………」
珂朵莉默默不语。
「即使如此对方还是想设法修好,妮戈兰就跳出来报了我的名字。反正我好像多才多艺,说不定连机械装置都会修,听说她的介绍词就这么离谱。」
介绍词固然离谱,实际动手修给大家看的这个男的也半斤八两。这不是外行人碰不得的吗?但他本人的说词是「跟修理遗迹兵器比起来就跟小孩的玩具差不多」,真想让世上所有技师都听听。听的时候,最好也让那些技师手里都握著尺寸方便用来扔的石头。
「……到此为止的事情,我应该都和艾瑟雅她们交代过就是了。」
「咦?」
「是她们要我招的,在昨天训练过以后。你没听说吗?」
「头一次听见。」
珂朵莉猛然瞪向艾瑟雅。
艾瑟雅转移目光以后,便「呀哈哈」地乾笑。
「……这是怎么回事?」
「哎呀。我觉得瞒著你大概会有比较有趣的发展啊。」
「喂!」
「看嘛,多亏不知情的关系,你不就变坦率了吗?感觉不错喔,刚才那段告白。我本来还期待你会多冲一两步,像是抱上去或者把人推倒之类的,反正事情有看头,你的心意应该也顺利传达给技官了,结果可以算皆大欢……」
艾瑟雅投降般举起的双手……
「才没有!」
「……是喔。」
遗憾似的放下。
「即使不用你多事,我也一直都是坦率的!我的心意都有传达到!」
「呀哈哈哈,别生气别生气。好了啦,你笑一笑会比较有魅力喔~?」
「谁笑得出来啊!」
艾瑟雅逃跑。
珂朵莉追赶。
「喂,你们别在人家家里闹得太凶。」
威廉眼睛不离机械装置,还心思不太专注地念了她们几句。
奈芙莲站在他旁边,叹了一小口气。
「抱歉,乐米先生。吵到你们家了。」
「不会不会。以往安静太久了,热闹点比较能让这个家开心。」
猫徵族男子说完,便和蔼地眯起琥珀色眼睛。
「她们都是你的女儿吗?」
「呃,是啊。」
威廉一边搔著脸,一边回答。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们都是重要的家人。」
「这样啊。」
猫徵族点头感叹。
奈芙莲默默仰望威廉的侧脸。
艾瑟雅还在逃跑。
珂朵莉仍追在她背后。
拆下坏掉的零件,把听说是刚弄来的新零件换上去。
修理工作结束。
时间正好接近下午两点。
「……唔~」
珂朵莉羞得脸红。
在她旁边,胡乱拨著头发的艾瑟雅一副毫不愧疚地说:「是我不好啦~」
「好啦,顺利的话,这样应该就成了……」
秒针与长针,在正上方的位置重叠了。
「咯」的微微声响。间隔片刻,金属音梳弹奏出来的丰满音色,便从共鸣箱之中盈现而出。
「好。」
威廉用力点头。
「哦……挺漂亮的音色耶……」
头发乱糟糟的艾瑟雅,用了认真似的语气嘀咕。
「这首曲子,记得是……」
她听过。
某座悬浮岛自古传下来的童谣,记得大陆公用语的曲名叫……
「……『欲归之处』。」
对,就是那名字。
歌词浮现于心。古老又古老的战争之歌。
歌里提到,在远离故乡的战场上,有个士兵修了封信给家人。
内容有对父母的感谢。
有对弟妹的亲情。
有对从小一同生活的人们的深厚感情。
在故乡土地有许多想做的事,因此,尽管或许会花些时间,但他必定会活著回去……如此收尾后信就结束了。
结果那封信是否寄了出去?那个士兵到底有没有成功返乡?歌里都没有谈到。
「……谢……谢你……」
如此咕哝的乐米凯洛迪,眼角有大滴泪珠盈眶,沿著脸颊流了下来。
「哎呀,让各位见笑了。」
他连忙擦拭眼睛。
「我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年纪一大,眼泪就是禁不住啊。」
哈哈哈──威廉温柔地笑了。
珂朵莉不懂他的心思,却觉得那样的笑法带著某种悲戚。
6. 欲归之处
「那么,时间也剩下不多了。从今天起要做特殊点的训练。」
在平时的训练场(其实就是单纯的广场)上,今天只有威廉和珂朵莉两个人。艾瑟雅与奈芙莲只获得指示要复习今天以前的训练,还被吩咐今天别过来这里。
威廉的表情,比平时严肃一些。
「在战况吃紧时,讨好圣剑心情的方式。还有要碰到那种状况,才能使用的几项大绝招。如果不专注于你一个人身上,我也没自信把这些东西教好。」
在威廉手上的是平时那根木棍。然而,珂朵莉手里拿的可不同──是最强且无敌的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
「是那么厉害的招式啊?」
「要说厉不厉害嘛,确实厉害。因为厉害过头,我就用不来了。」
──咦?
「你那么说,是什么意……」
「简直够离谱的。号称要有超强剑圣的血统,或者生来就受到诅咒,或者深爱之人被残忍地夺走,总之就是身上贴著那类标签的家伙才用得来。我生为平凡的一般民众,怎样也得不到发动招式的资格啦,你觉得那样合理吗?」
不是啦,那个……要别人附和你那些话,说来也挺困扰的耶。
「五百年前呢,我有样学样地试著用过一次。结果哩,因为招式发动不完全的关系,施展出的威力只能铲平半座山,没资格发招却硬要试的反作用也差点让我没命。假如我临死前没有被石化,满有可能就挂在那里了。」
呃。
那些话,从哪里到哪里是玩笑话啊?听了可以笑吗?
「──要由我来用那样的招式吗?」
「对。以资格来说无可挑剔,尽管我用不出有名称的奥义,只要把重点放在掌控魔力的呼吸与基础使剑方式,应该还是能让你澈底学会。」
威廉.克梅修很强。这不是单指作战的能力。该怎么说呢?珂朵莉觉得,他身为一个人也十分坚强。
连他都没办法企及的战斗方式,如今,却说要由自己来继承。
「话虽如此,因为确实没时间了,你得将我一口气教你的东西全设法学起来。」
「嗯……」
珂朵莉怀著决心,对他点头。
「此时此地,如果你松懈了,在正式作战之前就会出人命喔。会死的主要是我。」
「嗯……咦?」
最后那句话是多余的。
「打起劲。」
「我明白了。」
威廉拿木棍摆出架势。
珂朵莉拿瑟尼欧里斯摆出架势。
稍稍催发魔力。瑟尼欧里斯就像睡眠中缓缓醒来般,剑身微微迸开并弥漫著光芒。
「──我问你喔。」
珂朵莉痛快地倒在草皮上提问。
「嗯?」
威廉则靠在附近的树木上,疲惫地垂著肩膀回话。
「以前,你有没有……类似情人的对象?」
「怎么啦,突然问这个?」
「我想先了解。因为对我本身往后的计画会有影响。」
「什么话啊。」
威廉一边搓弄著浏海──
「我没有那种空闲。因为拿到准勇者的资格以后,每天面对的就尽是修行、用功、战斗还有战争。」
一边莫名怀念似的这么回答。
「那我问你喔。在这以后,你有规划要去哪里吗?」
「你说的『在这以后』,是指什么以后?」
「在我们仓库,你是空有名分的管理员。契约并没有说这份差事可以一直做下去吧?迟早会有任期或工作结束的那一天,不是吗?」
「啊~……唉,也对。」
他思索。
「我既没有决定,也没有想过。假如找葛力克商量,他八成会提出许多可以歌颂人生的点子就是了。」
好像在哪里听过的陌生名字又冒出来了。所以那个叫葛力克的是谁啦?
「哎,至少我这阵子都会留在这里啦。可以的话,我想亲手痛扁所谓的〈兽〉,不过现在的我也只会扯后腿。」
所以──威廉说到这里,嘴角便扭曲了。
「所以,我会在这里做我目前有能力办到的事。我会一边照顾小不点们一边等你们回来,然后在你们回来时盛盛大大地迎接啦。」
「……嗯。」
「毕竟都约好了嘛。我会烤奶油蛋糕,让你吃到肚子痛。」
「……嗯……」珂朵莉一边微笑一边点头以后,想了一会儿才开口纠正:「……等一下,蛋糕的量是不是增加了?」
我算是什么呢?珂朵莉如此思索。
这是最近这一阵子,在脑海里浮出次数变多的疑问。
黄金妖精。没死成的亡灵。并未活著的生命。为了正当拥有生命的人们,甘冒一切而战的兵器。
适用的遗迹兵器为瑟尼欧里斯。年龄十五岁。诞生于九十四号悬浮岛的森林中。
而且,即将怀著第一次单恋,前往令人绝望的战场上。
可是呢。
自己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有对象说「我回来了」。
那个人,就在这块地方,等待著自己。
所以,自己一定……不对,自己绝对能回来这里。
而且,还会满脸幸福地一边大笑,一边吃奶油蛋糕吃到肚子痛──
「……嗯?」
忽然间,威廉发出纳闷的声音。
「咦,怎么了吗?」
尽管身体还动不了,珂朵莉仍设法转头,将心爱之人的表情纳入眼帘。
「刚才最后一次互击,还记得吗?」
「啊,记得。就是把你那招斩透什么的往上挡开对不对?没问题,教过一次的事情我就不会忘记。」
「那招叫『把斩透鹤』啦。原本是空手使用的招式,但稍微改编以后当成剑招用就会变得像那样……唉,那部分你不用去记就是了。」
「嗯。」
「我问你记不记得,指的是另外一部分。瑟尼欧里斯。」
「……咦?」
「你在卸除透鹤的冲击时,就让剑跟著弹飞了吧?剑飞到哪个方向去了,你还记得吗?」
「啊……呃……」
汗水沿著珂朵莉的脸流了下来。
六十八号悬浮岛,是几乎都被森林与沼泽覆盖著的乡下悬浮岛。妖精仓库周围也不例外。生活范围内会用到的树木当然有经过采伐,可是在生活圈之外,林木空隙间不易看见的地方,便有大大小小种类各异的漆黑沼地遍布四处。
「不……不好了!」
现在并不是悠哉地说「身体还动不了」的时候了。珂朵莉硬是挖起酥麻地发出哀号的身体,并且当场蹦起来。
千钧一发。
连剑柄都沾满泥巴的瑟尼欧里斯,在被人捞上来到被重新擦亮的这段期间,看起来似乎一直有股说不出的不满。
†
这说来算题外话。
「唔呀~!」
后来有一段时间,缇亚忒老是重复著把芥末加进红茶一口饮尽再惨叫的奇怪举动──在此仅补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