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我现在才发现,你看起来很暖和。」
乐傻笑着说。
「冬天的确很温暖,但到了夏天,就很容易中暑。」
祥琼也轻声笑了起来。
3
「远甫——请问一下,我可以出门吗?」
早餐后,阳子问准备去小学的远甫。
「没问题啊,你要去哪里?会很晚回来吗?」
「在城门关闭之前会回来——我想去拓峰。」
远甫微微皱了一下两道白色浓眉,立刻偏着头问:
「为什么突然想去那里?」
「我想去看看……不行吗?」
远甫犹豫地闭了嘴,但立刻点了点头,移开了视线。
「你去吧……去看看也好。」
远甫说完这句奇妙的话,转身走出院子。
阳子皱着眉头,目送他的背影。
——事情不单纯。
合水是瑛州与和州的州境,走过架在峡谷上的桥,就是上水乡。搭马车到乡都拓峰要半天的时间,阳子在顶篷内拉了拉棉袄。
在雁国,只要河面不是很宽,都会架桥。也有渡船做为交通工具,马车也可以搭船渡河。在庆国,必须在上桥前下马车,而且桥的数量也很少。像这里含水的上游处,因为有峡谷,无法行驶渡船,所以会架桥,但因为是吊桥,马车无法通行,旅人必须下马车,到对岸之后,再搭另外的马车。能够走桥已算幸运,如果和对岸之间的距离太远,就无法架桥,旅人必须绕远路而行。
——庆国太贫穷了。
阳子看着在对岸等待旅人的几辆马车想道。
——虽然不应该和雁国相比较。
花了半天终于来到拓峰,发现到处可见比北韦更荒废的痕迹。北韦已经拆除了受灾害波及的房子,建造了新的建筑物,但拓峰仍然有很多被烧毁和半损的房子弃置在那里,城外的空地有很多简陋的小房子,一群穷人不发一语地围在火堆旁,在北韦看不到这样的难民。
瑛州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瑛州侯是台辅景麒,尤其像北韦这种黄领,百姓可以靠救济过日子。相反地,和州的州侯是恶名昭彰的呀峰,难怪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下了马车,付了车资后,阳子走进城门,跟随着班渠轻微的声音走向西南方。
每经过一条街道,看到的房子就越来越小,越来越破旧,不一会儿,看到了摇摇欲坠的破屋,马路旁有饥饿的孩子和眼神黯淡的大人坐在只有些微日光的地上。阳子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拿在一只手上的棉袍,紧紧抓住用棉袍包住的剑柄。
「——就在前面。」
脚下传来隐约的声音,阳子看向道路前方。和周围的房子相比,那是一家干净的旅店,虽然让人怀疑这种地方哪来的生意,但那栋房子至少外观看起来像旅店。
阳子走向旅店,走进了敞开的大门。聚在门内几个看起来很可疑的男人都同时看着她。
「——小兄弟,有什么事?」
后方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就是阳子之前在北韦见过的大个子男人。
「我想问路——这里可以吃饭吗?」
其他男人移开了视线,只有那个大个子走了过来,拉了桌旁的一张椅子说。
「坐下吧——你迷路了吗?」
「好像是。」
阳子顺从地坐了下来。有东西爬过她的背脊。那是景麒留在她身上的使令冗佑的动静——冗佑感到紧张,正做好万全的准备以防危险。阳子知道,围在里面桌子旁的男人虽然没有看她,但全神贯注地注意自己的动静。
「我说,」男人撑在桌上,探出身体,阳子对他粗大的手指上戴着细戒指感到奇妙,「你是女人?」
「所以呢?」
阳子抬起头,男人轻声笑了起来。
「你倒是挺有胆识。」
「谢谢——你是这里的人?」
「对。」男人点了点头,看着阳子露出笑容。
「——我们之前有没有在北韦见过?」
「不,」男人小声说:「我不记得。」
从他的表情难以判断男人真的不记得阳子,还是假装的。
「你是来找我的?」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阳子不再追问。无论这个男人、这家旅店都太可疑了。只要命令景麒,应该可以查出这个男人的身分。
「——我刚才说,我想吃饭。」
「抱歉。」男人小声嘀咕后,庞大的身躯向后仰,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阳子。
「你年纪轻轻,真的很有胆识——你身上有钱吗?」
「这里很贵吗?」
「很贵喔。」
「那算了,」阳子站了起来,「似乎不适合我。我要怎么走去大路?」
男人向前走了一步。
「……你是何许人?」
「我在旅行。」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太有胆识了。」
周围的男人也都站了起来,眼神锐利地走围过来。阳子握紧了棉袍内的剑柄。
「……你来调查什么?」
「我来问路。」
「别把我当傻瓜!」
阳子被几个男人团团包围。总共有六个体格壮硕的男人,当她更用力握住剑柄时,传来一个和眼前的场合很不相衬的声音。
「——住手。」
阳子的视线滑向声音的方向,那几个男人也看向店内深处。大个子也转过头,人墙中出现一条缝隙,阳子看到了走过来的少年。少年的年纪大约十四、五岁,出现在一群壮硕的男人中,显得格外弱小。
他走向男人,拉住了他的手臂。
「放开她。」
说完,他看着阳子说:
「——你可以走了。」
「喂!」
男人想要甩开少年的手,少年紧抓着不放。他的手指上也戴着戒指——阳子不经意地记住了这件事。
「对不起,他们吓到你了,因为很少看到女生。」
「……是喔。」
他紧紧抱着男人粗壮的手臂,把脸贴在男人的胳膊上笑着说:
「你不要放在心上。」
阳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其他几个男人很不甘愿地为她让了路。阳子离开男人的包围,走向门口时,回头看了少年一眼,立刻抬起头,走出了旅店。
「夕晖,为什么让她走?」
男人目送年轻女子离开,看着紧紧抓住自己手臂的少年。少年轻轻吐了一口气,松开男人的手臂笑了起来。
「……哥哥,我不是救她,而是救你。」
「难道你觉得我打不过那个小女孩吗?」
「她的胆识过人。而且——」
夕晖看着女孩离去的门口。
「她带了危险的家伙。」
「——什么?」
「她的棉袍撞到椅子时,发出很沉重的声音。」
夕晖眯起眼睛。
「从长度判断,应该是大刀。」
几个男人同时看向门口。
阳子难以释怀地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绝对有鬼。
那个大个子就是在北韦见过的那个男人,而且聚集在旅店里的那几个男人个个杀气腾腾、不怀好意,不像是普通的客人——而且,那名少年。
阳子抬起头,前方路口传来惨叫声。不是一、两个人的叫声,而是许多人同时发出叫声,还听到了车轮声和马蹄声。
阳子在小路上奔跑,来到大路,看到了离开的马车和呆若木鸡的人群——斜阳映照在大路上。
4
终于到了。铃下了马车,伸展着酸痛的腰。
和州止水乡最西的城镇拓峰,只要过了拓峰,就可以进入瑛州,还有五天的旅程。
铃扶着清秀走下马车时笑着说:
「明天就去瑛州。」
「好。」清秀也笑了笑,但突然瘫坐在地上——最近经常发生这种事,每次想要站起来时,双腿就会发软。
「你没事吧?」
「如果你背我,应该没问题。」
「等你的病好了,我要好好差遣你。」
听到铃这么说,清秀也笑了起来,但铃不可能背着他去找旅店,所以请车夫帮忙照顾一下。
「我去找旅店,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
「好啊,你要在城门关闭之前回来。」
城门会在日落的同时关闭,一旦关了城门,就无法进出了。
铃仰望天空,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
「我马上就回来。」
清秀坐在城门旁看着来往的行人,车夫在一旁无所事事。
「哥哥,你先走吧。」
「嗯?」男人转头看着他,清秀笑着指了指门外。可能是自己说话口齿不清楚,车夫没听懂。最近好像经常发错音,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铃可以听懂他说的话,但其他人经常会向他确认好几次。
「你、先走吧。」
清秀又重复了一次,然后站了起来。虽然身体有点摇晃,但还是勉强站直了。
男人见状笑了起来,说了声:「谢谢啦。」然后跑向马车的方向。可能家人在等他回家吧。男人挥着手,走出城门,清秀也向他挥了挥手,然后东张西望,仍不见铃回来。虽然有点无聊,但如果不留在这里,铃可能会找不到自己。
所以,他决定在城门附近走走看看,城墙内侧有环途环绕一周,宽敞的道路两侧有很多摊位,所以马路的空间只剩下一半,但还是很宽敞。
清秀步履蹒跚,撞到来往的行人后频频道歉,在城门附近散着步。拥挤的人潮、叫卖的声音,附近好像有人在表演杂技,传来热闹的音乐声。清秀准备过马路去看看。
因为音乐太大声,所以他并没有听到马车的声音。清秀看不到从侧面冲过来的马车,因为马车刚好从他的右侧驶来。
清秀前方的大人脸色大变,他才终于发现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向自己靠近。他慌忙想要闪避,但如今清秀已经无法一步一步笔直走路,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清秀踉跄了一下,非但没有避开,反而跌倒在马车前。
马车慌忙停了下来,马匹高举前蹄,发出不满的嘶叫声。惨了。清秀心想。那是朱轩,是达官贵人坐的马车,因为他挡了路,所以可能会挨骂。
「你在干什么!闪开!」
果然不出所料,车上传来斥责声。
「对不起。」清秀嘀咕着,急忙想要站起来,但脚步踉跄。
「这个小鬼!竟敢挡大人的路!」
「对不起,我生病了……」
虽然他这么回答,但身穿官服的男人一脸凶恶。男人听不到清秀的话,清秀鞠了一躬,指了指脚,然后再度弯腰。
「别管他,快走。」
车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然后冷笑着。
清秀慌忙想要站起来,但腿一软,坐了下来——又来了。最近经常一不小心就腿软,他想要再度站起来,听到了车轮的音和响亮的鞭子声。马发出嘶叫声,向清秀冲了过来。
#插图
他慌忙想要闪躲,两只脚却不听使唤。他想要爬着离开,但因为惊慌失措,浑身都没了力气,抓着地上的泥巴,当场倒在地上。马蹄踩在他的脸上,扬起一阵尘土。
清秀停止了思考——他无法思考。
大街上响起惨叫声。
马车毫不犹豫地呼啸而过,放慢速度悠然离去。跟在马车后方的随从没有看他一眼,经过他的身旁。
站在大街上目睹惨剧的人都愣在原地无法动弹,被马踩到的男孩独自躺在人墙的空白处。
虽然每个人都想要上前把他扶起来,但很怕随从回头看到。随从高举着幡幢——那是乡长的马车。乡长名叫升纮,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一旦引起升纮的注意,后果不堪设想。
呃啊。男孩发出了呻吟。
——或许还有救,但至少等升纮的马车转过街角再行动。
男孩微微抬起头,立刻又倒在血泊中。
清秀听到自己倒在血泊中的声音,他想再度抬头求救,但已经无力抬头了。
清秀用空洞的眼神看着站在街上注视自己的人群。
谁来救救我。他很想站起来,但无力站起来。
——铃,我好痛……
一个人影从附近的小路冲了出来,那个人影惊讶地停下脚步,然后向清秀跑来。
「你没事吧?」
那个人影在清秀身旁跪了下来,但清秀看不清楚。他视野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知道人影膝盖上的布被染成了红色。
「来人啊——拿东西来抬这个孩子。」
清秀听到声音,然后温暖的手放在肩上。
「你振作点,马上——」
「……我、不想、死……」
「别担心。」
「……铃……会哭……」
——她只要一哭,就会一直哭不停。
会很难过……也很可怜……
他的思考完全停止了。
铃跑到城门附近马车聚集的地方,不见清秀的身影,忍不住感到讶异。他去了哪里?铃四处张望,看到附近有人围起了人墙。
——发生什么事了?
马路上弥漫着奇妙的气氛。
「你们有没有看到……这么高的小孩?」
铃问周围的人,然后很自然地走向人群。虽然聚集了很多人,却一片寂静。
「请问——有没有看到橘色头发的孩子——」
人墙内传来一个声音。
「——是这个孩子吗?」
铃拨开人群,当场愣住了。她看到一个人影跪在地上,还有一个孩子倒在旁边。
「——清秀!」
他昏倒了吗?他最近身体真的很差。
铃跑到清秀面前一看,忍不住惊愕不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清秀!」
铃跪在清秀面前,看着周围的人影。
「发生什么事了?赶快帮忙叫医生!」
「……已经来不及了。」
铃猛然回头看着说话的人。
「赶快……叫医生……」
「他刚才断了气。」
铃张大眼睛看着那个人,那个人的年纪和铃相仿,或是比她小一点,一头红发好像染过一样。
「怎么可能……」
「——你叫什么名字?」
铃摇着头,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必须赶快救清秀。
「如果你叫铃,这孩子希望你不要哭。」
说完,他——也可能是她——垂下了双眼。
「……应该是这个意思。」
「不可能……」
铃摸着清秀的身体,指尖还可以感受到温暖。
「清秀——」
为什么会有这么严重的伤?一头漂亮的头发变得斑驳,为什么手脚会扭成这样?为什么胸前凹了这么一大块?
「……不可能、吧……?」
因为接下来要去尧天,要去见景王,请景王治好清秀的病。
铃用力抱着清秀的身体,好像要把他从敌人手中抢回来。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我赶过来时,他已经倒在地上——我猜想是被马车辗过了。」
「是谁?」
铃看着周围的人,想要找出凶手,但所有人都对着她摇头。
「——太过分了!」
谁这么过分。铃握紧拳头,想起自己经常说这句话。
「清秀,太过分了……是谁、这么过分!」
城门将关的鼓声响起,围起人墙的人一个、两个离开,马路上只剩下哭倒的铃和清秀两个人。
「——清秀……」
——尧天已经近在眼前。